2不是家人
青年在一片清幽香甜的花香中醒来。
大片大片的蓝色花朵瞬间闯进湖泽般温润的眼眸中,长势汹涌的变种蔷薇如藓类植物般铺展着,在目光所及的尽头,横空排过一道高大而宽阔的白色栅栏,切断了地平线的延伸。
青年知道,事实上,这里并没有如此空旷宽敞,但潜意识里已经明白,这个地方其实就是那个小庭院的扭曲,花道草径的线路在脑海中自觉延伸,仿佛就是记忆的一部分。虽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只是在做梦。
这种梦已是不常做了。最初的几年,常常在梦中以为自己已然转醒,然而在不断重复的阻滞和无能为力后,才恍然大悟,自己还在梦中,终于心力交瘁,得以醒来。
人们都说这只是“鬼压床”,他的医生说这是由于精神恍惚压抑所致。但是青年觉得并非如此。他不愿意将自己隐忍的愧疚用科学来解释,觉得那简直就像懦弱地负债潜逃似的。
在相同的梦境中,小庭院总是以诡异的姿势空洞着,栅栏里疯狂地窜长着涂满蓝色涡纹的蔷薇。向前走五步,左转,拨开枝叶屏障,前方是一片水波粼粼的池塘。
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旁边,短短的,胖胖的小手在水中捣鼓着。
青年知道,他是在打捞那块曾经因为误会,气极怒极,一时冲动丢弃的石榴石。
找不着的,小傻瓜,你永远都找不着的。青年难过地想。
小家伙似乎对入侵者的目光忽有所觉,猛的回过头来。
——就是这个孩子。
有时候他向他撒娇,嘴边两个浅浅的梨涡。有时候他又似乎在跟谁赌气,撅着粉嘟嘟的菱嘴气呼呼地瞪着他,示意他快点过来安慰。大多数时候,他只是红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很是严肃地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池塘边,小手十分慎重地放在膝盖上,嗫嚅半天不能言语。
小弟,他相依为命的亲人,唯一的亲人。
他想抱抱他,回应他的等待。他再也不想丢下他一个人孤独地等在医院里了。他们没有父母,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哪!
世上除了彼此,哪里还有山水可依!
然后青年突然痛苦地意识到,这个孩子已经死了。
梦境只是情感的误区。
晨曦微醺的日光从窗户缓缓爬上床褥的时候,青年准时睁开眼睛。他直愣愣地盯着陌生的天花板看了会,才坐起身,捂着脸搓了搓。
在他目光所及处,是一派金碧辉煌的暴发户气派,金华壁纸,水晶吊灯,英伦红木床,橄榄绿窗棂,以及被明晃晃的阳光穿透了的磨砂推窗。这间民国时期阔少的标准房间,他曾经在电影里面看过,只是没有想到自己也有亲身经历的一天。
青年在盥洗室里洗了把脸。
在冷冰冰的椭圆明镜里,他看见自己的脸。
不,这不是他的脸。他是冷酷的长相,拒人千里之外的气势。而镜子里的男人,眉眼却是堪称优雅俊俏,深情内敛的。干净利落的板寸头,长鬓角,是现代军人的刚毅,一对漆黑的卧蚕眉,是个眉压眼的忧郁神情。双眼皮很深刻,两排睫毛又是扑扇子似的又密又翘,垂下眼的时候,便显出些柔情和温顺来了。
然而这双多情的眼睛,此刻却显得淡漠安静,漫不经心。
这位原主人是个大个子,听仆人的说法,似乎还是个多情种。男旦优伶没少玩,在圈子里很吃得开,因为家里有钱,本身底子也好。到了现代就是一个标准的富二代,高富帅。这位富家少爷三天前为了追求一个叫做陆冬青的教书先生,在石场上纵马扬鞭,结果从马上摔下来,在地上滚了两圈,翻进河里。
三天后他接手了这具身体。
万成县四大富商之一靳家的嫡子,父亲正值不惑之年,身体硬朗,有点商人的势利狡猾。继母不过而立,是个水做的女人。有一个弟弟,叫做靳蓝泽,长相与靳青河真正是南辕北辙,他是个漂亮媚气的小个子。
以前他叫做林清明,以后他叫做靳青河。
林清明是个运筹帷幄,处变不惊的商之骄子,在经历过初时的惶惑不安后,刚刚痛失至亲的他几乎是心如死水地接受了这一灵异事实。
朝气蓬勃的早晨,窗外传来一阵阵清脆的鸟鸣声。
靳青河穿戴整齐,下了楼。
楼下大厅里的几个人原本正说得起劲,一见到他,忽的都噤了声。
一席棕褐色马褂,身材臃肿,大爷似的靠在红色软皮沙发上吸烟斗的是靳大少爷的父亲靳浩天。身穿身穿绣着金红色牡丹花祖母绿旗袍,面容雍容雅致的年轻妇人是继母。另一侧,猫一样软骨头地歪在沙发里,低头垂眼玩弄自己的西装扣子的,是弟弟靳蓝泽。
一家子都来齐了啊。靳青河心想。可惜自己是个冒牌货,跟他们不是一路的。
靳青河对自己霸占别人的身体全无愧疚之情。他想也许那位真正的靳大少爷也霸占了自己的身体,彼此不过等价交换罢了。
他冷眼旁观着这个时代的步伐变化,这个家庭的琐琐碎碎。他觉得自己只是一个路人,过客,无论是在这个富商家庭,还是这个时代,他都是格格不入的。
能入他的眼,他的心的,一直以来就只有一个小弟而已。小弟没了后,他觉得自己也随时可以死,当然也可以就这样得过且过地活着。生与死不过是生命的两个点,他现在只是在走两点之间的一条直线罢了。
“青河,你怎么下来了?身体好点了吗?”
靳青河循声看去,是一张担忧关怀的苍白容颜。他知道,这位是继母。脸白是因为粉刷太多了。
他看过的电视剧里出现的“后宫第二”,大抵都不是什么善茬儿。不过这位继母似乎有所不同。这位继母不叫姨娘,因为靳青河的生母去世多年了,这位小家碧玉出身的继母也已经扶正多年。记忆里,她对靳青河还是不错的。
靳青河管这位继母叫靳夫人。平时跟自己父亲说起话来,也是你夫人你夫人什么的。因为原来的靳青河是个爱玩会玩,吊儿郎当的性子,所以大家都觉着这只是玩笑,并没有人去跟他一般见识。
按照家里的辈分顺序,靳青河先是朝坐在红色软皮沙发上,不知道为着什么缘故,正吭哧吭哧地喘着气,吸着烟斗的靳浩天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才对着继母应了声。
一旁的靳蓝泽“嗤”的一下笑出声来。
“小兔崽子,笑什么!”正在气头上的靳父喝道。
靳蓝泽给他的大嗓门吼得畏缩了一下。他嘻嘻笑道:“爹啊,你看大哥就只会点头,摇头,都不说话,我看他这样就有点想笑,大哥是不是河水喝多了啊,哈哈!”
靳父破口大骂一声,抓起腿边的手杖直接就抡了过去。
靳蓝泽“哎呦”一声抱头跳离沙发,不满地叫道:“是你叫我说的,怎么还动起手来啦!真是不公平,你自己有气就朝我撒,哎呦!你还打啊,我是你亲生的哟喂!哎呦我的娘!娘亲速速来救亲儿一命啊!”
靳夫人忙丢了大的去护小的。
靳父笑骂了一句,扔了手杖,手指着兔子一样躲在靳夫人背后朝他做鬼脸的小儿子,说道:“小崽子,你就躲着吧,最好干脆就缩回你老娘的屁yan里,永远别出来!”
靳蓝泽吐舌头:“我就没想出来,也不知道是谁把我弄出来的。”
靳父被他堵得哭笑不得,指着他一叠声“你你你”的没了下文。他转头对默不作声的大儿子说道:“看看你这弟弟,就不是个东西!”
靳青河“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不过他心里又默默地想,靳蓝泽不是我的弟弟,我的小弟乖巧可爱,哪里是这么个混小子野猴子。
靳父听他这声赞同,却忽然严肃了表情。
他拿正眼瞧了靳青河。他觉得大儿子有点不一样了。往常这个时候,大儿子跟小儿子肯定已经掐上了,两个人都是极尽讽刺恶心人之能事。怎么今天小儿子都讥笑完了,大儿子还是跟根木头似的没动静,不是真的河水喝太多,灌肠子通脑子里去了吧?西洋医生这玩意,能信吗?靳父深深地怀疑了。
靳青河淡然地面对他的审视。在如战场般严峻的商场上,再厉害的对手他也没怕过。靳父虽然是个威严的老头子,但毕竟不是他难以应付的敌人。
他们是父子。真是微妙的关系。
“青河啊。”靳父斟酌了一下台词,“你以后啊,还是收收心吧!你平时喜欢花钱捧个小旦什么的,爹也不管你,那个姓陆的,就算啦,横竖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不是爹不给你出头找脸,谁知道那家伙居然跟沈家的大少爷沈出云搭上线,没办法啊。你也知道,在万成县,就是丁家和沈家在做大,咱们经商的,再有钱,在那些大头兵眼里,还不是些贱民。爹也没办法。你——知道吧?”靳父说到最后,语气都有点小心翼翼了。他向来就很宠爱这个大儿子,就没跟他红过脸。
出乎靳父意料的是,性子暴躁的大儿子听了自己的长篇大论后,回应的,只是一句没有什么火气的“恩,知道了。”
靳父震惊了。
——蓝泽,你大哥真的是脑子泡河里去了!
这可怎么办,他这里可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告诉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