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沈家故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边,年瑾玉垂头丧气地回了沈宅。
远远的,就看见沈宅大厅里灯火通明,等他靠近大门了,隐隐约约的谈笑风生便透过门扉传了出来。那声音,简直刺激人的神经!
年瑾玉手按着门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的一下扭开了门。
与门口的凉风萧瑟,夜色昏暗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屋子里的灯火辉煌,欢声笑语。
在一片暖烘烘的橘色灯光下,他毫无意外地看见了两个挨在一起说得正投机的青年。
身材高大,穿着黑色中山装,脸上两道浓浓的剑眉紧皱着,眉心挤出一道深深纹路,连眼神都压迫出些许忧郁的冷峻青年,就是他心心念念的表哥沈出云。
而他身边的另一个面容清俊的青年,则是陆冬青。他的表哥沈出云的国中同学,现在是万成县一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穿薄绸马褂净白长袍,一身书卷气,宛如一朵出水的白莲花,圣洁高雅,眉宇间的清冷明朗,让人感觉高不可攀。
像陆冬青这样君子如玉的人物,与他这种爱玩爱闹的野猴子简直不是同个世界的。
没有人在等待他回来。
不被等待的地方怎么能称之为家呢?年瑾玉想。
他本想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不料阴雨过后,那柚木门受湿膨胀,开阖之间,竟发出十分尖锐的异响,狠狠地惊动了大厅沙发上的两个人。
两人的谈话戛然而止,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大门。
正中目标。
沈出云笑容一敛,“嚯”的一声站了起来。
陆冬青也随之站了起来。腰板挺直,落落大方,竟也是个出类拔萃的高个子,只是相对沈出云的魁梧而言,显得消瘦单薄了些。
年瑾玉心里暗暗叫苦,连忙把脸朝下埋了,只恨地上没有个洞可以钻。他站在门口,揪着自己的手指,一时进退两难。
“表哥,我回来了。”
“怎么又是这么晚才回来?要我说你几遍,不知好歹的东西!”
沈出云是个健壮冷漠的青年,一站起身,光是气势上就狠狠地压了年瑾玉一头。
年瑾玉吞吞吐吐,说不出个完整的话来。他只要是在这两个人面前,自我感觉永远就是低人一等。
他用眼角余光偷偷打量了沈出云身后的陆冬青,发现对方的眼睛果然正在盯着自己看,脸上便是一阵火辣辣的疼。
他又一次在情敌面前丢尽了脸了!这次他是被剥光了扔在大门口供人瞻仰啊。如果陆冬青笑他,那就是全世界都在耻笑他了!
年瑾玉心里委屈得想哭。他像孩子似的,细齿咬着嫣红的嘴唇,红着眼眶嗫嚅着想辩解一句。他在外面被丁家恶霸欺负了啊,表哥是自己的家人,应该关心一下自己才对吧!
然而不等他开口,沈出云已经风驰电掣地走到他面前来,手一推搡,将他拽住往楼梯推去。
沈出云最见不得他这副小女儿的扭捏作态,一个快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话还说没半句就一副抽抽搭搭的模样,真是让人腻歪透顶!
“滚上去,丢人现眼的东西!少在我面前惹人烦!”沈出云恨铁不成钢地低声喝道。
年瑾玉吸了吸被夜露冻得通红的鼻子,心里默默地难过。
他只是爱玩,只是喜欢跳舞,又没有做坏事,怎么就丢人现眼了呢!他不过是偏巧长了个描眉画眼的优伶相貌,又不是他自己愿意,难道这也可以怪他吗?如果可以选择,他也想长成陆冬青那样啊!
虽然憋着一肚子气话,但是年瑾玉可不敢抱怨,他在身后两个人火辣辣的目光注视中,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回自己房间里去了。
经过楼梯拐角转弯的时候,他听见沈出云咬牙切齿地骂道:“小兔崽子,也不好好回学校读书,就知道玩,混账东西,有他后悔的时候!”
另一把冷冷清清的声音劝解道:“出云,算了,还是个孩子罢了。”
“什么孩子?谁还能拿个二十岁的当孩子?只有他自己还当自己是小孩子疼!冬青哪,你自己二十岁的时候在干什么?看看他,要是有你一半的出息,我也就可以瞑目了!”
“算了,算了,你也念叨了他六年了,他以后再长几岁就会懂事了。”
“哼,混账东西!”
年瑾玉忿忿地抹了一把眼睛,内心大恨:陆冬青,谁要你假好心!伪君子!
然后蹬蹬蹬地跑回自己房间里去了。
沈出云的发脾气是有来历的。沈家家大业大,大本营盘踞在万成县,触角却延伸至大半个东北省,单单在奉天就与丁家成掎角之势。沈将军是草莽出身的英雄人物,沈出云做为长房嫡孙,生就一副手握大权,杀伐决断的模样,本人办事手腕和魄力在年轻一辈中都是出类拔萃的。他早早就出了帅府,自个儿招兵买马闯了个先,如今正是个旅长的派头,十分敢作敢为,算得上是一个有勇有谋的伟男子。
沈出云不仅严于律己,而且严于律人。他身边最亲近的人,首当其冲的就是年瑾玉。偏偏这个从小将养在自己身边的表弟不争气,不仅在相貌上长成了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性子也是疯疯癫癫的只知道玩。他对他寄予厚望,时刻准备着要为他把心操碎。可惜年瑾玉实在不知好歹,不知上进,只会撒野玩乐,他恨不得一巴掌扇死了他!他从小对他苦口婆心地教育鞭笞,自以为能够把他锻炼成自己的左臂右膀,却不想对方竟神不知鬼不觉地逆生长了,简直要寒了他的心!
只要一想到这个没出息的表弟,沈出云就像正直的老父面对不孝子一样,气得吭哧吭哧的要心肌梗塞。
而不知好歹的年少爷也自有他自己的伤心。
他来到这个家也有六年了。他从小长得娇气,因为是幺子,家里也很是惯着宠着,因为很崇拜高高大大的表哥,才千里迢迢地投奔过来。哪知对方根本就看不上他,最喜欢的就是在陆冬青面前数落他的不是。他只是希望他喜欢他,夸奖他,难道就那么难吗?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年瑾玉看着头顶光芒幽幽的吊灯,忽然想起今晚在舞厅的事情。
表哥从来就不保护自己,发生什么事情,只会吼他,把他毫不留情地推到台上要他独当一面,而他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空旷的舞台,束手无策得几乎要吓哭了。假如今晚表哥也在那里,那么自己估计少不得又是一顿臭骂了。
可是有个人站起了。他想不起他的模样,记不得他的声音,可是如果让他从背后辨识,他一定能够一眼认出来。站在他面前,为他遮风挡雨的高大的身影,坚实刚毅,安全可靠,是一座巍峨的山岳。
再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能够辨识出来。
年瑾玉昏昏沉沉地想着。然后他闭上眼睛,和衣睡去了。
楼下,陆冬青也披上薄尼外套,抱起他的书夹子,起身准备离开。
沈出云把他送到门口,眉头天然地皱着,是不放心,欲言又止的担忧神态。
“冬青,真的没事吗?”
陆冬青在门口晕黄的灯光下回过头来,微微抿着嘴笑了,他云淡风轻的微笑在光影中镀上了一层浅金色,看着洁净如玉,几乎美得令人屏息。
他的身后是轻轻浅浅的雨幕。
小雨如酥,诗情画意。正是一副君子端方的水墨画。
沈出云一时看得痴了,竟是忘情地抓住了他扶着门把的手。
陆冬青轻轻叹了口气:“靳老爷也并没怎么为难我,你不必担心。虽然这件事是因那位靳少爷而起,但毕竟是我后来处理不当,才害得人家的宝贝儿子落了水,坏了名声,我是应该登门赔罪的。”边说着,边在沈出云的手上安抚性的拍了拍。
沈出云虽然还是不放心,但是他知道自己这个好友是个有主见的,他说可以解决,那么自己最好就不要去给他出面,否则他可要暗暗地生起闷气来了。
沈出云松了手,抱着胳膊肘靠了门。“行,你就先试试。如果不行,我再给你讨公道去。——我听说靳家最近攀上了丁家,是个狐假虎威的气势,这你也不用担心,丁家虽然厉害,但是他们的老窝毕竟不是在这里,单说在万成的势力恐怕还不如我们沈家。你尽管放手去做,凡事有我。”
陆冬青依然只是抿着嘴,笑得斯斯文文,没有什么烟火气。
他本来就是个与人无争的性格,要不是这次靳老爷做得实在太过,让他和他的学生们连课都上不安稳,他也不会想到要去登门讨教。
他的心中尽是日月昆仑,祖国河山,单是念及国家兴亡只在旦夕就要夜不能眠了,实在不想在一个纨绔大少身上浪费太多宝贵的时间。但是有道是冤家宜解不宜结,他既然要在万成教书,少不得是要跟靳家这个大商贾打交道的。沈出云虽好,但毕竟只是朋友。该自己做的事情,还是自己出面解决的好。
况且现在又有个丁家搀和进来——唉!
在沈出云出神的注视中,陆冬青撑开了伞,钻进沈家的汽车离开了。
沈出云在门口站了好会儿,才索然无味地回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