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一叶扁舟笑遥生
一叶扁舟,随风而至,秋风有些微微的寒意,却足够小舟于河中航行,正由于此,李乐同这船原本的主人一道躲进了舱内,听着舟外风波,却也有几分安详。
那路人姓笑,自称笑遥生,是个读书人。李乐觉得这姓罕见,却也不甚在意。在他心中,接近自家兄弟的,应当警惕,可自己武夫一个,没什么好图的,愿意听自己说话的,也就是朋友了。
“我说笑兄,你这是要去哪啊?”压在心头的事几乎均已告一段落,李乐此时怎能压抑的住自己的本性,觉得这人不坏之后,随即聊了起来。
笑遥生那张看不出年纪的脸很自然的笑了笑,这一笑舟内的温度便暖了三分,恰如春风一阵。他缓缓道:“久在深山居住,听闻夏地长安繁华,欲乘舟一游。李兄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江湖中人啊?”
“啊?”李乐摸了摸脑袋,丝毫没有发现自己的思路被笑遥生随口一说便带的偏离开来,只是惊问道:“哇,笑兄你是怎么知道的?”随后不等笑遥生回答,又忙道:“算了,看起来你和阿羽挺像,都喜欢穿白衣服,还都喜欢突然开口说一些令人吃惊的话,显得很厉害。你知道就知道呗,反正又不是啥大事。”
“李兄好心态。”笑遥生笑着点点头,只是还没说去下句李乐就接了上来。
“心态不好怎么办?整天心疼自己的智商吗?”李乐摇摇头,旋即盯着被点了穴道的陆玉看了起来。
“智商?”笑遥生提起了兴趣,他倒是理解李乐的意思,但陡然觉得这个词很新鲜,“这个词倒是新鲜。”
“还不是阿羽,不怎么说话,经常整出一堆从没听过,仔细一想居然挺形象的词。”李乐起身在陆玉身上补了几指,随口答道。
“阿羽?李兄啊,你在谈话中经常提到的这个阿羽,到底是什么人?”笑遥生问道。
“他啊?”李乐歪着头想了想,随后道,“一个让人信任的人吧。”
小舟之中忽然陷入了寂静,只有河水拍打着船身的声音伴随着夜色传入舟中,声声入耳,声声寂寥。而在这枯燥而不失韵味的声音之中,李乐却陷入了回忆。
恍然间,他看见了那个小男孩,同龄的孩子都羡慕那些背着剑的侠客,而他偏偏就是喜欢那直直的,和两个自己差不多高的枪。
好像是夏天的事了吧,李乐想了想,可为什么,觉得那天那么冷?
儒家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不可乱。父母那终身大事之命,孩子可是必须听的。婚姻如是,武学道路亦是如是。
那一年,身穿青袍的先生看着他的手掌,沉思良久说:“此子或为我儒门剑道魁首。”
先生的话,可以理解为赞许,也可以视为批命。
父母的理解中当是后者,因为先生,从不夸人。
按照常理,他可能会在那个家里,安安静静的开始练剑,或许有一天成为剑道魁首。
想来是极好的。
可他偏不!
“我偏不!”李乐思绪陷得极深,恍惚间看到了那个取了百两盘缠,翻身上马夺路而去的小家伙,情不自禁的喊了出来。
“李兄你怎么了?”笑遥生上前一步扶住李乐,眉宇中露出诧异的神色,似是很不能理解这个刚刚还在河畔的月色下长啸的不羁少年怎么会突然变成这般模样?
“没什么啊。”李乐甩了甩头,微微笑了笑。
他笑了,笑遥生看着他也笑了。两人先是微笑,随后笑的越发灿烂,继而大声的笑了起来,笑的前仰后合,片刻间,这笑声居然覆盖了整个江面。
李乐笑着笑着眼泪都出来了,模糊的视线里,小孩多了一个。
“我好怕,他们,他们说,学枪的最多当个将军。只有用剑的,才能成为高手。我,要不要回去好了,你,你能借我一点钱吗?”
“学枪的现在没高手,不就等着你来填嘛,咳咳,干嘛这么没信心?”
“啊?不是啊,那我不回去了。嗯,你是不是不想借我盘缠,才鼓励我的?”
“这点,你大可放心。你留下的饭钱,不比盘缠少。”
“哦。”
“再说了,你学枪,只是因为喜欢,又不是为了成为高手。”
想到这里,李乐笑的声音更大了。他身怀“浩然正气”这等上乘内功,内力浑厚绵绵不绝,笑声竟是经久不息。跟不上的笑遥生白了他一眼,干咳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我说李兄,靠岸了,该下船了。”
陆玉恢复意识时,只感觉自己身处舟中,他有些纳闷,这李乐,是哪来的船。但随即这个问题就被他抛到了脑后,因为他感到一身内力此时均被高明的点穴手法封住,虽然这点穴之人手法稚嫩,可他若是强行充穴,必然会是经脉寸断的下场。
“未曾想过,这少年当初弃剑学枪离家之后,一身武学修为居然到了那般地步,不说儒家原本便是世间一绝的身法,那枪法居然亦是如此惊艳。”他心中暗想,回忆起那少年最后的枪法,不由得有些心悸。
正想着,他被提了起来,他不敢睁眼,只觉得耳边的风声陡然大了数分,风中还传来“你确定要跟着”的话语声。知晓这少年应当是赶着去见那位唤作“墨羽”的墨家公子,他索性不再试图观察外界的情况。他想来,此时那少年应当已经殒命在宋雪的绸缎之下,到时候不免杀了自己泄愤的可能,既心知终有一死,也就懒得去耗费精力了。
眼前的世界漆黑一片,因为自己不敢也不想睁眼,不过,想来若是睁开眼也不过是多上几缕星光罢了吧。自知自己仅有几片刻生命的他开始回想一生中的美好,从第一次接触心学的喜悦,到习得上乘武功时心中沉甸甸的责任感,还有每一次代表陆家出行时的自豪,凡此种种一一闪过,他竟突然觉得没什么遗憾了。
直到那道倩影闪过。
挥舞着绫罗绸缎,带着宋家别样目的的她。
心知必死灵台空明的他,暮然间想通了很多,甚至他隐隐猜到所谓“我们联手完成这件于你我两家有利的事情后归隐山林”都是那人给他的诱饵。可他怎么就信了“此事一出,陆家宋家必将合作,你我恰可隐遁”的说法呢?
想来,这次宋家根本不会有什么事,如日中天,同时拥有墨夜苏玉二人如日中天却秉持“非攻”之念的墨家的怒火,只怕,全都会由他陆家承担。
最毒妇人心啊!
雪,你怎忍心这般玩弄我?
突然,他听到一个声音,声音有一种莫名让人心静的力量。那声音似乎是在说:“他哭了。”
啊?有人哭了吗?
他使劲合了合双眼,滚烫的液体坠在风中化为一片水雾。
却不知这水雾之间,悔恨几分?心伤,又是几分?
墨羽此时在干什么呢?
他正举着那把唤作“邀约”的刀,四下张望。借着刀光,他隐隐约约凭借着过人的视力尽力搜寻在打斗中散落在地的铠甲碎片。
若是当年锻出邀约的工匠看见自己的得意之作居然被当作普通的夜明珠使用,不知会作何感想。
会不会气的从地下钻出来,抢走这把刀,另寻明主?
墨葭坐在破碎不堪的房顶上却看的津津有味,她单手拖着腮,百无聊赖,却也兴致勃勃。
两人这种奇怪的状态持续到墨羽找完所有的零件,开始接着刀光维修,墨葭终于忍不住问道:“今晚,如果我没回来,会怎么样啊。”
“我自有计划。”墨羽把一块金属片放到原来的位置,回道。
“哦,这样啊。”墨葭语气中闪过小小的失落,但回过神一想,自己出现后他立刻接受了我的帮助,想来他是充分信任自己的,又突然开心了起来。
“不过,我没有想到她的武功那么强,否则也不用行险让她误以为我觉得她是陆家人。”墨羽侧过头,道:“我也没有想到宋家绫罗绸缎和陆家的一心之剑结合之后,会这么强。所以,”咳咳两声过后,墨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向墨葭,道:“谢谢你。”
这时候,听到谢谢的墨葭满心欢喜,只是,在后来的某一天,她才知道,有些人之间,根本不用说谢谢。
可惜现在的她还不懂,墨羽也不懂。就算知道了,懂了又如何?
想来,无非是那句话嘛。
还好暗恋永不死
你,还可以不喜欢我,好多次。
安静终是会被打破的,因为生活终归不是墨葭闲暇时候去看的那些才子佳人、将军美妾的小说。当看到李乐那一袭青衫的时候,墨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我就说,我出马,管他来着何人,通通一招拿下。怎么样,没问题吧。”李乐的身法很快不假,但最快的,永远是他那张嘴。
“呦,铠甲破了?”李乐放下笑遥生和陆玉,走上前调侃着,“还是学艺不精啊少年,我就说,术业有专攻,你看,顶不住了吧?”
墨羽嘴角抽了抽。
“其实我觉得阿羽你的安排有问题,你把我留下来,他们两个人一起上,其实也是没什么的。他们一个宋家一个陆家,怎么可能通力合作?要让我一对二,其实和一对一差不多。”
墨羽把铠甲上的金属片安了个七七八八,此时抬头想要说些什么,只是不等他开口,有人已经替他说出了想说的话。
“不然,想来,这两人之间应该不存在什么冲突。”声音很柔和,却在夜风之中莫名的清晰,正是笑遥生。
李乐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道:“别闹了好吗,笑兄你是久不履尘世了吧,还是祖上就去了。陆家的心学虽然一开始没有打反对宋家理学的旗号,但其对儒的理解却多是对理学的反思。两家早就势同水火了好不好。”
“儒家和墨家也势同水火。”笑遥生看了一眼李乐,又瞅了瞅墨羽,回道。那眼神分明是,允许墨家儒家弟子成好友,就不允许人家陆家和宋家的人谈情说爱了?
“却是如此。”墨羽想了想,回忆起方才的惊险,打了个冷颤,而后道:“陆先生既然醒了,就不要闭着眼了。”
陆玉终于装不下去了。
听到墨羽的声音,他心头就是一痛,只是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一个“万一”的念头。不过随后他就告诉自己“那人从头到尾都是利用我,我又何须为她伤心担忧”,接着回想起过往种种,竟有些难过。
只是这个时候了,他必须睁眼,让人睁眼的方式不少,而陆家学士的尊严,不允许他在被对方叫破后还坦然伪装。
他首先看到了那具熟悉的酮体。
或者说,是尸体。
眼泪在刹那间喷涌而出。
内力在一瞬间喷涌而出。
经脉剧痛,痛到他恨不得就此昏死过去,可是他不能。
心,剧痛,痛到无法思考,心中仅留下一个念头——“那是她的尸身!”
李乐呆住了,从没想过会有人以经脉寸断为代价而冲开自己点的穴道。
陆玉如同一道闪电,在空中掠过。
墨羽手中邀约刀光一闪,化为一道白色的星辰河流横于陆玉身前,陆玉不管不顾,左掌凝聚无匹的掌势,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甩,袖中李乐没有搜出来的暗器尽数飞于空中。墨羽咬紧牙,刀光一放一收,便挡下了所有暗器,只是面对陆玉那一掌,他只能退避。
陆玉这一掌没有拍在墨羽身上,而是径直往墙面而去。只听到“轰”的一声,陆玉一掌印在墙上,那墙轰然倒塌,尘土四起,这本是刚刚打斗中李乐最喜欢做的事,却在这一个被完美复制。烟尘弥漫之间,陆玉冲了进去,手迅速的探了一下,随后抱起宋雪的尸身便开始飞奔。
他喊:“宋雪你在干什么?咱们的账还没算呢,你起来!”
只是被削去头颅的人,如何说话?
李乐在下一个刹那奔了出去,他身法极快,可在这一刻他和陆玉的距离竟似乎越来越远。李乐哪有罢手的道理,枪身一展,一脚踩在地上,随后整个人摆成一个扭曲的姿势,手臂一展,他手中的长枪便不见了。
就像是那卧室里的光,你没有办法去形容它的速度,因为在你点亮那颗煤油灯的时候,光,就已然到达了每个地方。
就好像,好像李乐和陆玉的距离不存在一般。李乐出手的刹那,陆玉便中枪倒地。
终是透支得来的力量,陆玉哪里有使用的能力?
只是,这一枪太原,李乐无奈值得往过走去。
于是乎,这里之剩下了三个人。
“羽,我想问,为什么,不让我去指挥今晚的行动,让落风留下来帮你?”墨葭问道。
“啊,你的临阵智慧能力不够好。今晚他们的指挥难度太高。”墨羽回道。
“是吗?”笑遥生在一旁站着,嘴角出现一抹弧度,显然,他是不信的。
墨葭却没有注意到,她只是随口一问,找个话题,其实墨羽回答什么一点也不重要。
而笑遥生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之前我觉得李乐不像个江湖中人,反而像极了一个军人,有一种钢铁的感觉。却没想到堂堂墨家公子给了我这种感觉,临阵磨枪?还是磨剑?”他笑道。
“却是我考虑不周,早知如此惊险,便请落风将军在此了。不过,落风将军若是不出村,想来那宋雪,也就不会出现了。既然她总会等到机会,不如把这个机会给她。”墨羽笑着回应,随即,告诉了面前这人他所有的消息和布局。
笑遥生频频点头,墨葭亦是听得津津有味。只是墨羽讲的太短,使得墨葭有些意犹未尽。
“这般说来,公子这番布局却是令人折服。”笑遥生道,“只是这陆玉也太可怜了些。为了一个人,背起了家族和信仰,却落得这样结局。”
“是啊。”墨羽点点头,看着不远处正给二人下葬的李乐,墨羽意外的有些伤感。
他听见了笑遥生的问题。
“宋雪,是不是压根没有爱过陆玉啊。”
墨羽原本以为这个和自己一般身着白衣,开口就指责自己不该乱来的是位充满理性的家伙,没想到,关注点居然在这里。
不过,他突然就想到了在最后,他故意给宋雪提及陆家的时候,宋雪那一瞬间的失神,那突如其来的不安和忐忑以及眼里深深的愧疚。他突然想起来,那含怒而出的剑器,原本的路子,好像是爱意绵绵的舞曲。
他想起来宋雪眼里的悔恨,合在最后那一瞬间的释怀和解脱。
“不爱吗?”他转身看向李乐正累起来的坟头,轻轻的说,“却是未必。”
也不知道,他是说给谁听。
三人竟同时陷入了沉默,安安静静的看着不远处的李乐,风中只余秋蝉嘶鸣。
半响,墨羽开口了:“敢问姑娘芳名?”
没错,他问的是,姑娘。
“笑遥生。”姑娘回道。
“这并不像姑娘家的名字。”墨羽揉了揉鼻子。
“我并不想当一个姑娘家。”笑遥生的语气有些冷。
墨葭看向笑遥生的眼神,多了几分不明的色彩。
“名字却是无妨,敢问,姑娘可是笑倾城的笑?”墨羽问道。
“笑遥生的笑。”
“我缺个军师。”
“有工钱吗?”
“没。”
“那你找我。”
“当过军师吗?”
“没有。”
“这不挺好?咳咳,你没经验我没钱,凑在一起,你赚你的经验,我攒我的钱。”
“……”
“不说话何意?”
那人嫣然一笑,脆生生的音色摇落满天星辰。
“笑,焉有不从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