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末路王侯02
代王嘉议事殿
时间已是深秋,北地的代郡向来寒风来得早,寒风在宫殿的回廊里穿梭,发出阵阵呜咽之声,像是在哭泣。地上的树叶被寒风卷起,随后又飘落,再卷起,树叶就这样在寒风中飘荡着,总落不了个实处,就像一直以来的代郡,终日担惊受怕,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让代郡的人坐卧不安。
大殿内,代王嘉一脸愁闷地端坐在王座上,他年岁虽不足三十,可命运多舛的他每日都在担心着赵国,多愁催人老,他鬓角的黑发都有些泛白了,他那双坚毅的双眼正瞅着下面的群臣们。
文武大臣们正在商议如何击退即将来犯的秦军,文臣们大多沉默,或者低声叹气,对待没有希望的战争,他们向来如此。武将之中也有不少胆怯的,他们大都低头不语,可也有几个欲杀身成仁的,而在燕赵之地从不缺此种悲歌之士,其中的代表就是乐藉、乐靳父子,以及墨肜。
乐藉五十出头,是代郡的上将军,儿子乐靳年近三十,是先锋官,两人分别是乐毅的孙子和曾孙。乐毅是魏国将领乐羊的后裔,曾辅佐燕昭王振兴燕国,拜燕国上将军,受封昌国君。公元前284年,乐毅统帅五国联军攻打齐国,连下70余城,除了即墨,几乎占了齐国全境,报了强齐伐燕之仇。后因受燕惠王猜忌,投奔赵国,也致使灭齐大业功亏一篑,最后被田丹复了国。燕惠王后悔不迭,想请回乐毅,乐毅却以伍子胥“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终”的历史教训申明自己不为昏主效愚忠,不学冤鬼屈死,故而拒绝了燕惠王。最后,乐毅死在了赵国,其子孙也一直为赵国效力。
乐靳长得膀大腰圆,身上一股子冲劲,战场上有万夫不当之勇,平常做其他事也总不甘于人后。代王嘉让群臣议论退敌之策,话音还未落,乐靳就急着请缨说:“大王,臣愿意率精兵五千,趁秦军远道而来,立脚未稳之际,前去劫营,给秦军来一个下马威。这在兵法上叫‘攻其无备,出其不意’。”赵王嘉冲他微微点了点头,对他的勇气很是欣赏,大难临头,正需要这种士气。
公子成蟜也在廷议现场,他已是年近四十的人了,当年的年轻气盛在他身上早就不见了踪影,转而变得非常成熟稳重。他对乐靳的提议并不赞成,于是他进言道:“大王,秦军虽是远道而来,然则刚破了燕军,士气正盛,若主动迎战,恐怕吃亏。另外王贲师承白起、王翦,精通兵法,恐怕偷袭不成反折损了自己的兵力,不如先以守代攻,以待时机反攻……”
“住口,休得长秦军威风,灭我赵国士气!”乐靳不等成蟜说完,就忍不住叫嚣起来。他接着说:“过去几年,我军与秦军交战多次,终究还是我军胜得多,秦军一直亡我之心不死,不也没奈我们如何吗?”说完,他一脸不服气地看着成蟜,有事实胜于雄辩之意。
成蟜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了压火气,冷静地说:“兵法有云‘此一时彼一时’,过往秦军并没有全力与我军交战,而是将重兵都放在魏、楚、燕三国身上,所以我国得以残喘,如今三国皆亡,齐国又一直置身事外,故秦军得以全力攻击我国,此时投入的兵力与过往不可同日而语。”
乐靳还是不服气,气呼呼地反问成蟜:“依你说,我赵国必败无疑喽?”
成蟜听问紧闭双唇低下了头,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自己无数次,每次的答案总不容乐观,他虽不是悲观主义者,可对眼下形势的基本判断力还是有的。
成蟜的不言语其实是给了乐靳无言的回答,乐靳生平最讨厌没骨气说丧气话的人了,尤其这人还是个秦人。他鄙夷地看着成蟜,略带讽刺地说:“既然秦军如此之强,公子为何还赖在我赵国?难道是想劝代王投降不成?”
乐靳的话夹枪带棒,让成蟜听了很不舒服,不过他确是向来听习惯的。几十年来,秦赵之间的战争无数,虽然赵国在廉颇、李牧等将军的带领下也赢过秦军,不过就损失而言,赵国要大得多,因为战场几乎都在赵国,而单就长平一战,就让赵国的年轻人折损了大半。前几年,秦军攻占邯郸后,秦王嬴政为报当年的邯郸之辱,竟在邯郸大开杀戒,邯郸血流成河。因此赵人对秦人的怨恨可以说是深入骨髓,所以就不难想象成蟜作为一个秦人,还是秦王嬴政的弟弟,在赵国该是怎样的处境了,要不是他娶了代王嘉的姐姐,是代王嘉的姐夫,恐怕早就被处以极刑或暗杀了。
成蟜脸涨得通红,激愤地说:“我自从入赵的那一日,便早将自己当成了赵人,我誓与赵国共存亡!”成蟜的话确实出于真心,因为他回不了秦国,回去就意味着被杀,而如今他也没地方去了。
代王嘉此时正要团结所有人,当然不愿意看到内讧,他一脸不悦地说:“如今大敌当前,岂是互相猜忌之时。公子成蟜自入赵后就一直陪在寡人左右,其对赵国之感情,毋庸置疑,诸位爱卿还是先放下成见,商讨应敌之策吧。”说完,他看了看乐靳和成蟜两人,两人皆低头不再言语。
这时,乐靳的父亲乐藉站了出来,乐藉之前曾是邯郸的守将,城破时,跟儿子护送代王到了代城,不过走时匆忙,家眷都陷在了邯郸,如今身边只有儿子乐靳陪着。乐藉虽然年岁高了,头发也有些灰白,但却颇有些廉颇之风,不但身体硬朗,志气也不减。他先向代王嘉明誓说:“为今之计,秦军大举来犯,代郡之人唯有竭力抗敌,以死报国而已,岂有他哉!”
发完豪言,乐藉接着向代王嘉谏言道:“刚才公子成蟜所言非虚,此次来犯的秦军不比以往,有十万之众,而我代郡守军尚不足三万,敌众我寡,若轻易出兵,极难取胜。可若不出兵,王贲知我代郡墙高沟深,一时难以攻破,必然采取围城之计,想我代郡虽然暂时粮食充足,却经不住久困,终有粮尽的一天,到时必然困厄而降,就如之前魏国大梁因水淹三月,魏王被迫投降一样。所以,我军若不主动出击,只有坐等死而已。”代王也深以为然,重重地点了点头。
乐藉的话也激励了身旁的墨肜。墨肜是墨子的后人,已届花甲之年,是墨家现任钜子。墨家自秦献公时就在秦国讲学,跟秦国相互依存了两百余年,为秦国培养了大批人才,墨家对秦国的影响不亚于随后兴起的商鞅变法。不过随着秦国的强大,秦国不再只图自保,而是开始不断挑衅中原。秦昭襄王时,秦国吞并六国的决心昭然若揭。墨家主张兼爱、非攻,自然不希望看到天下战乱四起,生灵涂炭,于是时任墨家钜子就多次谏言秦昭襄王,劝其休兵,不过秦昭襄王对此充耳不闻。长平之战后,时任墨家钜子彻底对秦国寒了心,决心帮助被秦国欺凌的赵国,于是带领众多弟子离开了秦国,到了赵国,受到了平原君赵胜的热情款待。自此,墨家便在赵国扎下了跟,开始跟赵国休戚与共。代王嘉逃奔代郡时,墨家也紧紧跟随。
乐藉刚说完,墨肜也站了出来,因为墨家尚武,墨肜本人就是剑术大师,所以虽然他年岁大了,可身形依然矫健,就连声音也掷地有声。墨肜对赵王嘉说:“大王,我墨家已与赵国休戚与共数十载,深得赵国照顾,墨家永世不忘。百余年前,墨家钜子孟胜为楚国阳城君守城,因不愿意屈从楚王交出城池的要求,带领百余名墨家弟子殉城,以死守义。如今赵国遇到大难,我墨家代郡的百余弟子自当以死报效,以明天下大义!”
代王嘉深受感动,走下王座握住墨肜的手说:“寡人深知墨家善于守城,六年来,正因为墨家的鼎力相助,代郡才一直安然无恙,如今大敌当前,又要劳烦墨家相助了。”
墨肜说:“先祖墨子主张兼爱、非攻,两百多年前曾急行十天十夜解宋国危难,后世墨者也一直视扶危救困为理所应当。想我墨家之所以延续至今,正是因为有这种舍身取义的精神在支撑。”
代王嘉听后不无感慨地说:“试想,若天下皆为墨者,人皆兼爱,又怎会有如此多的征战杀伐呢!”说完,代王嘉朝大殿门口望去,寒风刮得更急了,夹带着乱纷纷的树叶似乎要将大殿掀翻似的。
代王嘉此时已拿定主意,反正坐等死是死,不如放手一博,遂命令乐藉、乐靳父子负责突袭,墨家负责守城,若突袭成功自然好,不成功,再退入城中固守不迟。
廷议自此结束,朝臣纷纷退去,代王嘉一脸忧愁地回到了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