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琼花郎君
冯长生呼吸一滞,只觉浑身的血都冻住了,什么也顾不得什么也想不起,疯了一般跑进了塔里。这塔是他父亲为相的时候,先皇下旨敕造的,总共有七层,里面供奉着先人牌位、匾额、冯家历代人得来的荣耀,冯长生飞快地爬了一层又一层,那些匾额、荣耀、骄傲在他眼前一件件闪过,然后消失不见。
此时他心中只想着一件事:一定要来得及!很快他便爬到了最顶层,然后他看见了背对着他站在边缘的人,一瞬间他的心定了下来。塔上的风很大,而芜芜站在边缘,随时都想是要被吹下去一般,冯长生悄声抬步上前,芜芜却开了口:“你向前一步我也向前一步。”
冯长生一下子钉在了那里,动也不敢动,芜芜却转过身来看他,脸上竟还带着笑意:“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想要和你说两句话。”冯长生心思一转,知道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立刻道:“你站在那里太危险,你过来,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芜芜忽然掩唇笑了起来,却是仍旧站在原地不动:“我如今对你哪里还有什么要求,过去又要做什么呢?”冯长生心下大惊,面上却仍极力保持镇定:“那你要对我说什么?”芜芜敛了笑意,幽幽道:“那日在船上,你抱着我说不会让人伤害我,可是你不知道,这世上能真正伤害我的人只有你一个,你说遇见你是我的命,那下一辈子我绝不要遇见你,你若生而为人,我便生而为草木,与你再也没有任何纠缠。”
冯长生猛然一震,脸上血色尽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开得口说话:“芜芜你过来,你过来跟我说。”芜芜似是没有听见他的话一般:“你说平芜尽处是春山,所以叫我芜芜,可是如今看来,不过是因为我人生荒芜什么都是虚幻的,这名字取得倒是真不错。”
“芜芜。”他唤了一声,只觉心肺之间像是被碾碎了一般,此时他眼中的自负、野心都已经消失不见,他第一次知道害怕惊恐慌张是什么:“芜芜,我负你,你……回来。”芜芜仔细打量他眼中的神色,然后摇了摇头:“冯长生,你竟然也是会害怕的,只是,有些晚了。”
“我曾越过艰难险阻,亲口对你说我爱你,可是你用我的爱伤害我,用你的野心凌迟我,活着那样痛苦,我不想活了。”她俏生生站在那里,那样无辜地看着他,然后往后退了一步。冯长生疾步上前却又被她抬手制止了,此时她半个身子已经在外面,整个人晃晃悠悠随时都会掉下去。
“芜芜我错了,你回来,我以后再不伤害你,再不负你,若你要离开,我也不拦着你,只要你回来。”冯长生闭了闭眼,方才他一层一层爬了上来,冯家那么多代人付出了所有赢来的东西竟都成了过眼云烟,他们都死了,只留下那些虚无的东西,没有用的东西。那些东西哪里抵得上一个他心爱的人。
野心是什么?拼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才是野心,他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想要的是财富是权力,可是这七层塔的距离让他看清了自己真正的野心是什么。
他想要的是芜芜。芜芜比名声、财富、权力都重要,芜芜是他埋藏在心底的欲|望。
“冯长生,你常说我的心狠,我现在只恨我的心还是不够狠。若是我今日从这里跳下去没有死,那我就离开你,从此与你再无相干,如果我今日跳下去死了,那我的血会染红我的衣服开出一朵花来,是我送你的最后一样东西。”她忽然向后迈了一步,那只脚踩在虚空里,冯长生心下一沉,用从未有过的速度冲了上去,他心中只想着一件事:抓住她抓住她!
芜芜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他什么也顾不得猛地向前一扑长臂向下一捞,抓住了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希望。芜芜抬眼看他,眼中都是恨,她抬手拔下了自己的发簪猛地刺进了冯长生的手臂里。冯长生浑身一震,却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芜芜死死盯着他的眼睛,拔|出了那发簪又猛地刺了进去,冯长生依旧不松手,芜芜便又拔了那发簪连刺五六下,每一下都将那簪子深深刺进了冯长生的骨肉里。他的血染红了整只衣袖,滴落在芜芜的脸上眼睛里,天地都变得血红。
他仍是不松手,咬牙将她拉了上来。她抱了必死的决心跳下去,心中已然没有什么在意的人和事了,只双目赤红不停用发簪刺进冯长生的肉里,一下又一下,一下比一下狠。冯长生此时只是心疼芜芜,竟也不阻止,只让她刺个够。
这时赵玉欣领着下人上了塔来,见两人这样一副可怖的样子都吓到了,还是赵玉欣先反应过来,让下人快去将芜芜拉住,哪知婆子刚到两人身前便被冯长生挥开。他似是感觉不到疼一般:“让她刺,这是我该受的,谁也不许拦着她!”
.
芜芜刺了冯长生三十几下才力竭,而冯长生的一只袖子已经全部被血染红了,他只不去管,抱着芜芜回了住处。先前被芜芜支开的青娥此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魂儿都吓掉了,又将冯长生一身的血,也不知是谁受伤了,急忙找大夫去了。
屋里只剩下两人,冯长生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擦了擦她脸上的血迹:“你刚才真的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要失去你了。”芜芜用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看着冯长生,一个字也不说,什么表情也没有。冯长生也不在意,又洗了帕子给她擦脸,他擦得很仔细很专注:“我从一层爬到七层,每爬一层心中的悔恨便多一分,最后心中竟只能装着你这个人。”
芜芜依旧不言语,这时青娥带了大夫来,冯长生便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脱了衣裳。他的里衣此时一片血红黏在身上,大夫小心翼翼解开了里衣一看,脸色便凝重起来。只见冯长生的手臂和肩膀上都是发簪刺出的伤口,那些伤口又密又深,此时正在流血。
那大夫赶紧拿了伤药涂上,只是当看到肩膀个上的两个血洞时却脸色一沉,继而接着上好了药包扎好,最后看了看芜芜,才转头对冯长生道:“二爷其他的伤口倒是无妨,只是肩膀上那两处伤在了经脉上,此时尚看不出会有什么后果,要等伤口愈合之后才能知晓。”
“最坏的情况是什么呢?”冯长生脸色如常,只是眼睛一直看着面无表情的芜芜。那大夫想了想,谨慎道:“最坏的情况便是经脉损毁了,那这只手臂便废了,不过到时我倒是可以针灸试一试,兴许也是能治好的。”
冯长生听出了他话中的意味,便也没有再问,只让他走了。他这才转头去看床上的芜芜,声音平和:“你说我心狠,其实你的心比我要狠得多,毁了我一条胳膊连眼都不眨。”芜芜的眼睛动了动站起身来,她缓步走到了冯长生面前,手掌缓缓放在了他的肩膀上,然后狠狠一掐。
尖锐的疼痛让冯长生的眉头皱了起来,芜芜伸手抚平了他的眉头,然后又猛地掐了他的伤口一下,冯长生一个没忍住哼了出来,却只是抬头看着她并不阻止。芜芜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又用拳头狠捶了他肩膀几下,便看见他的额头冒出了冷汗来。
很快,冯长生的衣服便又被染红了,芜芜用手指沾了他的血仔细看了看,自言自语道:“你的血原来也是红的。”她说完便丢下一身狼藉的冯长生,自己上了床。
此时冯长生的衣服已经被血和冷汗染红了,他缓了一会儿才勉强站起来,出了门找青娥重新包扎了伤口才又进了屋里来。芜芜已经睡下,他悄声摸上了床,芜芜竟靠了过来,不偏不倚枕在了冯长生的肩膀上,剧痛立刻让冯长生浑身都颤抖了起来:“芜芜,你恨我至此。”
芜芜没有说话,只是那双纤细的手又摸上了冯长生的手臂,缓慢又用力地握住又松开……
第二日冯长生起身的时候,脸色有些苍白,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下垫着的褥子,只见褥子已经被血染红了。芜芜眯着眼看他,缓缓坐起身来趴进了他的怀里,她的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轻轻抚摸着:“我要你记住这疼痛的感觉。”言罢她猛地往下一按,立刻有冷汗从冯长生的额上滴落,他另一只手却仍是紧紧搂住芜芜的腰身,将她拉向自己。
冯长生的伤一直不曾好,每当伤口愈合了一些,便会被撕裂,他像是疯了一般,由着芜芜为所欲为,在这样的盲目与绝望之中,他竟然感觉到了快意。
几日之后,大夫便看出了这其中的不对劲儿,面含忧色与他说了这其中利害。他回到芜芜住处的时候,见她正倚在榻上看着窗外,神色有些茫然,像极了一个懵懂的孩童。他在她旁边坐下,用没有受伤的手将她搂进了怀里。芜芜动了动,手又摸上了他的肩膀,这一次冯长生按住了她的手,轻声道:“大夫今日说,若是这伤口再裂了,这条手臂便真的毁了。”
他低头看着芜芜的神色,然后缓缓放开了她的手。芜芜也抬头看他,似乎有些不解,又似乎不懂他在说什么,然后冯长生感觉到了熟悉的剧痛,他紧抿着唇,一瞬不瞬盯着芜芜的脸,想要在她的脸上发现些情绪,可是最终不过是徒劳。
她缓缓凑近了他的耳边,轻声道:“若是你想保住这条手臂,离我远一些,不然我迟早让这条手臂废了。”
“芜芜。”他唤了一声,叹息一般,然后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用力一按:“若是这样能让你开心,你只管毁了它。”
赵玉欣来找了冯长生几次,却都没有见到他的人,她亲眼见到了那日在塔顶的情形,此时仍心有余悸,于是之后便也不敢再来了。冯长生白日依旧会处理生意上的事情,但是晚上却一定会回到芜芜的住处来。他的手臂已经渐渐没有了只觉,他也不再管了。
他每夜都会抱着芜芜入睡,或是摸摸她的脸,或是亲亲她的额头,只是并不再进一步。他也会费尽心思准备芜芜喜欢吃的东西,然后亲手喂她吃,只是再不奢求她什么。对于冯长生的改变,芜芜视而不见,她每日都行尸走肉一般过活。
.
这日,冯长生正在与京城的管事商量事情,下人却慌张来报,说是沈王爷沈品言来府上了,冯长生不知沈品言来此做什么,却急忙迎了出去。因为上次劫匪的事情,他们二人也算是相识,沈品言倒是十分客气,拱手道:“冯兄。”
冯长生自然恭敬非常,请他上座,沈品言却摇了摇头,道:“我这次是带了太后口谕来的,请将芜芜姑娘请出来吧。”冯长生脸色一变:“可否告知为何要请芜芜过来?”
沈品言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这时太后交给我的事,还请冯兄不要为难我。”冯长生无法,只得让人去请了芜芜过来。及芜芜进了门,沈品言便正了脸色对芜芜道:“太后口谕,封你为九品女官,即刻进宫侍奉不得有误。”
芜芜面色如常,倒像是早已知晓的模样,冯长生转头去看旁边的管家,心中便已经将事情的经过猜测了大半。芜芜谁也不看,只恭恭敬敬道:“芜芜接旨,谢太后洪恩。”
冯长生脸色一白,拉住了芜芜的手腕。芜芜回头看他,轻轻淡淡道:“二爷这是要公然违逆太后的旨意吗?”沈品言虽然没有说话,却也在看着冯长生,这其中厉害不用别人提醒冯长生也是知道的。
冯长生放开了手,看着芜芜跟沈品言走了。他微微闭上了眼,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里面蓄满了精光。
.
离开冯家之后,芜芜才终于放下心来,只是心中依然有些烦乱。
“太后她老人家让我转告你,你求她帮忙的事情她如今已经办到了,以后你就在她宫中当值,做些简单的事情掩人耳目,等这段风头过了,她自会安排你出宫去。”芜芜点了点头,对沈品言道:“今日多谢王爷了。”
沈品言见她神色疲惫,叹了口气道:“上次见到姑娘的时候,姑娘并未像今日这般颓然,可是这些日子发生了什么事?”芜芜不过见了沈品言两次,此时心情又烦躁,自然抵触一个陌生人窥伺自己,声音便有些冷硬:“我只听闻沈王爷多才,却不知沈王爷多事。”
沈品言一愣,继而笑道:“我不止多事,而且还多病,想知道的事便要弄清楚。”芜芜这才想起外人是如何评价眼前这个年轻男子的:惊采绝艳,多病早夭。又知他不过是好心,心中便愧疚起来,柔了声音:“是我遇上了些事,心中烦闷,王爷不要见怪。”
沈品言一笑,道:“我知道,姑娘不要放在心上。”两人自此再无话说。
因沈品言有太后的手令,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太后的宫中,沈品言将芜芜安置在宫女女官住的厢房之中,又将她托付给了一个有些资历的侍茶女官,这才走了。芜芜自此在这里住下来,每日做些不轻不重的活儿,倒也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