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乡村的学塾中,几个孩子无精打采的捧着手上的书卷,摇头晃脑,看似在读着书,实则心思飞到哪里都不知道了。
先生似乎也并不想管他们,他掸了掸衣服上粘的灰尘,略有些丑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和无奈,他把手里的书往案上一丢沉沉地叹了口气。
孩子们见他出神,便借着这机会交头接耳,还不时发出嗤嗤的低笑声,先生也不理会,只是低头坐着,几个孩童见机会难得,便一个个丢下手中书卷,溜出去玩耍了。
先生看着自己身上略旧的衣服,又想了想这月买米的钱还没有着落,他恨恨地低骂了两句,一甩袍袖,便要将那几个孩童叫回来。
孩子们也不敢跑远,只是躲在窗下相互玩闹,一见先生满面怒容而来,便一个个低着头坐了回去,将案上的那本《论语》重新捧起来,先生看了他们一眼,说到:“今日功课将毕,你们几个回去后,需得好生研习,不可懈怠,明日便要查你们今日所学的功课,如若不熟,便教棒伺候。”
几个孩子暗暗叫苦,整日心不在焉,哪里可曾顾得上先生讲了什么,先生也不理他们,哼了一声,便拂袖回家去了。
先生正兀自走着,忽听的身后有人喊他,回身一看,却见一人正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满脸溢着笑,说到:“秦先生慢走,您这一路可让我好赶。”
先生见并不认识这人,忙拱手施礼:“不知足下何人,寻在下有何事?”
那人拭了把汗,笑问到:“秦先生尚不自知?”
先生摇了摇头,他茫然地看着这人,这人见他委实不知,便道:“小的是报喜的喜人,恭祝秦先生荣升太学之中”
先生眼前一亮,也不顾这喜人,回身便朝家走去,却见家中已是人满为患,报贴亦也升起,果真是入了太学,名次俱列第四,母亲正四下招呼,见他回来,忙唤道:“桧儿,快来。”
秦桧忙赶上前,搀住母亲,母亲笑到:“人皆言你将入太学,报喜之人不绝,我还未曾发放喜钱,你去屋中取些来散与众人吧。”
秦桧诺了一声,将母亲扶进屋中,取了些铜板出来,费了好些功夫,才将屋中之人打发走,他长舒了口气,不由得冷笑了一声,此番入得太学,倒是不用再在这番做着猢狲王了,本朝因科举弊端甚大,故废除科举之制,单以三舍法与八行科察取士,如今荣升太学,就有机会入京会试,若是得中,便可飞黄腾达,须知,本朝自太祖皇帝始,便重文轻武,文官位高者,大权在握,位低者虽权位不及,但本朝为官者,俸禄皆是不低,再无需做这教书先生糊口度日了。
秦桧进得屋中,先拜过母亲,母亲叹到:“如今你已考入太学,不日便要入京,此距京城路途遥远,万要当心啊。”
秦桧诺诺连声,母亲接着道:“你父亲也曾是任过县令的人,汝此番若得为官,可莫要辱了先人。”
秦桧答应了一声,服侍母亲歇下,自己捧起一卷书来,此时天已擦黑,秦桧点起盏灯来,静静地借着灯光读起书来。
还未读两章,忽听门外有人喊自己,秦桧放下手中书卷,出门一看,来人是同乡士子王康,平日里与自己较为熟络,算是自己的好友,。
王康一见秦桧,便笑道:“恭喜会之兄荣升太学,此番进京深造,他日若得为官,可莫要忘了我等哦”
秦桧笑骂道:“少要装蒜,谁人不知你王子华向来不愿甘居人后,我若侥幸得中,你岂会不中?”说着便让进屋中,相对而坐。
王康见他已猜到,便也不再隐瞒,道:“中倒是中了,不过名次却是与你相差甚远。”
秦桧没有搭话,只是给他斟了碗水,王康接过,一饮而尽,然后到:“来年便要入京,若以会之你的才学,再经太学一番深造,当高中无疑”
秦桧道:“子华莫要笑话我了,我泱泱大宋,能人万千,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之人更是数不胜数,他们都不敢言必中,我如何敢说。”
王康撇了撇嘴:“会之你莫要过谦了,我记得当初你曾说过‘若得水田三百亩,他日不做猢狲王’,难道你就真的甘心在这里当一辈子教书匠?”
说着,王康自又斟了碗水,笑道:“此番进京,咱们二人也好搭个伴,路上也好相互照应一下。”
秦桧点了点头,二人一番长谈后,王康便告辞归家去了。
江宁距汴京城路途甚远,秦桧和王康择日启程上路,一路晓行夜宿,唯恐耽误了入学的日子。
汴京城乃是本朝京城,地处中原腹地,一马平川,人口众多,物产丰腴,交通便利,号称人口过百万,富丽甲天下,秦桧静静地望着这座雄伟的城池,绵延近百里的城墙曲折蜿蜒,高大厚重,犹如一条盘踞在此的蛟龙,来往的游商走贩络绎不绝,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太学将开,被太学选拔进京的各地士子多如牛毛,兵士也没心情在两个穷书生身上浪费时间,简单盘查后,便放秦桧二人进得城中。
秦桧亦曾听闻,汴京城乃天下枢要,可谓尽举世间繁华之事,然入得城中,秦桧方知,这汴京城的繁华,若非亲眼得见,着实无法想象,城中酒楼店肆随处可见,街边吃茶饮酒的人甚多,嘈杂吆喝声不绝于耳,秦桧捏了捏配囊里的琐碎银子,不由自嘲一笑,四处张望了一阵,便和王康走入一家极不起眼的客店。
店小二见有人进来,刚想上前招呼,可一搭眼,见秦桧与王康衣着寒酸,身后背着书箱,便知是来太学报道的穷士子,这种人自然是图个便宜,才来此住店,当下热情便减了大半,上前来懒洋洋的道:“客官请了,您二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秦桧一拱手道:“这位小哥,吾等是进京报太学的学生,想在贵店借宿几日。”
小二撇了撇嘴,领着秦桧二人到了掌柜的那里,秦桧细算了算,距会试还有些时日,无奈,二人只得要了间最便宜的房间暂且住下。
客店中倒是有不少结伴而来像秦桧和王康一样的士子,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或吃茶饮酒,或高谈阔论,有几个还相约同去那天下闻名的大相国寺游完一番,小店里很是热闹,店小二提着一个水壶,到处打点,忙的不亦乐乎。
秦桧二人坐到一张靠角落的桌子里,正待要茶,忽听边上的桌子传来一声低低的怒骂。
“哼,当今圣上宠幸蔡京,谁人不知,这蔡京不过是写的一笔好字罢了,都说字如其人,可这蔡京却着实污了他那笔字”
声音不大,秦桧却听的真切,回头一看,只见边上的桌子上坐着两个士子,相貌普通,皆是一身白细布阑衫,但气质却是不凡,不似一般的士子,一个正满面怒容,正斟酒喝着,看样子是有点和大了口不择言,另一个见秦桧看他们,慌忙拉了一把那个喝酒的,低声说到:“你也忒孟浪了些,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人多耳杂,若是传出去,你这太学之身要还是不要。”
喝酒的那个挥了挥袍袖:“怎的,我就不信此间还有谁是那奸臣的耳目,人言宰相肚里能撑船,他若连我这几句都听不进去,这气量也是可想而知。”
秦桧听到这里,不由“噗嗤”一笑,哪只这一笑正好让喝酒那位听见,这人看了秦桧一眼,忽然冲秦桧一拱手道:“不知这位仁兄笑什么,是笑我这个人,还是笑我所说的话?”
秦桧正要作答,王康忽然在一旁拉了秦桧一把,冲他递了个眼色,意思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秦桧一笑,示意无妨,冲喝酒的那人拱手道:“方才听兄台高论,不由发笑,在下想请教仁兄,若这蔡丞相真是兄台嘴中的奸相小人,须知小人量小,如何能容人?又如何称得上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呢?”
喝酒的士子一愣,他委实没有这么想过,经秦桧这么一说,方才反应过来,不由脸红,另一个士子冲秦桧二人一拱手,说到:“二位兄台见谅,我这朋友多吃了两杯酒,有些醉了,胡言乱语,莫要见怪。”
秦桧笑道:“这位兄台性情中人,哪里敢言怪字,天下谁人不知,这蔡京为达一己私欲,蛊惑当今圣上,前些年还曾立《元佑党籍碑》,斥司马相公等人为奸党,看似大义凛然,实则排除借前人之名排除异己,其心着实可诛。”
那二位士子脸色顿时大变,过了好久,其中那位喝酒的站起来深施一礼,道:“兄台高论,只是不知这《元佑党籍碑》却是如何个排除异己?”
然而秦桧却不再说话,只是笑,那二人对视一眼,齐声说到:“可否请二位兄台同坐共饮,也好好生请教一番。”
秦桧一拱手,说到:“我二人与二位素不相识,怎敢劳请教二字,庄子有云:‘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实愿与二位做君子之交,我二人还有事在身,就不叨扰二位了,就此别过。”说罢,拉着王康起身便要走。
那二位如何肯放秦桧离去,却是双双前来阻拦,秦桧只是推说有事,最后不得已,将他与王康二人的房号留下,便辞别二人,王康在一旁只是轻笑,也未曾搭话。
待出得店中,王康便冲秦桧笑到:“会之当真是好思量,我与你作赌,这二人必与这元佑党籍碑有些关系,须知那碑上之人,皆曾是朝中高官,前些年虽被打为奸党,如今却又有复起平反之势,若交得这二人,将来入了官场,倒也好有个照应。只是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秦桧也是一笑:“这二人皆一身白细布阑衫,其中一位袍下的滚边却是鸦青色的,这是本朝太学生才有的装束,还需是那太学上舍生才有资格绣这滚边,家父早年曾有幸在太学进修,所以我比较了解。且这二人气质皆是不凡,必定非是常人,我方才不过随口一题那元佑之碑,这二人神色便是剧变,可想当与此有关。”
王康看了看秦桧,说到:“那会之如何打算,而今朝中蔡京一党势大,我刚刚观这二人神色言谈,必与蔡京交恶,你结交他俩,可不是个明智的决定。”
秦桧道:“子华缪矣,这蔡京如今年老,相公之位已是两次起落,且积怨广矣,他日一旦失势,哼哼,必然被群起而攻之,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若到时被打成蔡京一党,可便有的哭了。”
王康不由笑骂道:“还说你没把握高中为官,这太学还尚未入,八行科察亦是未开,你便在这里谋划入朝后之事,当真是好思量。”
秦桧只是笑,也不言语,细下暗想,此番进京当真是好运,也不知怎的,刚一入城,便遇到这两个愣头青。
秦桧虽家境清贫,但父亲早年亦曾做过一任县令,且其父最敬佩司马光相公的为人,所以秦桧对这官场之事有些了解,再加上他有着一颗七窍玲珑心,倒是比那些什么都不知便参加会试之人强了不知多少。
二人也不多说,好生游览起着汴京城来,待二人游罢回到房中,却已是掌灯时分了。
回店中不久,便有敲门声响起,秦桧和王康相视一笑,便知是白天那两个人来了,开门一看,果真是那两人,秦桧也不多说,便将这两人让进屋中,各给沏了茶,便坐到那里,装模作样地捧起一本书来作读。
那两位士子尴尬一笑,其中一位起身道:“倒是打扰兄台读书了,但还不知二位高姓大名,表字怎呼?”
秦桧放下书道:“在下秦桧,草字会之,江宁府人士。”
王康也在一旁说到:“在下王康,草字子华,祖籍四川成都府,现居江宁府”
那个白日里喝酒的士子施礼道:“在下陈东,草字少阳,苏州丹阳人士”然后又一指身边那人,道:“这位是吕琦,表字子期,东莱人士,吾二人不才,正求学与太学之中。”
秦桧淡淡说到:“见过二位兄台,但不知二位夜间来访,有何见教。”
陈东说到:“日里会之兄一番高论,我二人俱是佩服会之兄看事之透彻,但日里会之兄说有要事在身,话并未说全,我二人愚钝,不知会之兄之意,只得夜里叨扰,还望会之兄不吝赐教。”
一旁王康忽然问到:“子期兄姓吕,乃东莱人士,敢问可是出自那东莱吕氏?”
吕琦惨然一笑:“不才小子,有辱先人,正是东莱吕氏,只是我这一支,算是族中旁支。”
王康接着问到:“那敢问吕相公是足下.......?”
吕琦到:“正是族中先人,依备份排,当是祖父一辈的。”
秦桧脸色肃然,冲吕琦深施一礼,道:“久闻吕相公高义大才,可惜身后却被那蔡京小人打入奸党一流,不免让人扼腕。”
吕琦听秦桧这么说,脸色不由一黯,秦桧见状,忙道:“子期兄也不必郁郁,当今天下谁人不知,这所谓的元佑党籍碑,不过是那蔡京小人排除异己之用,须知这天下公道,自在人心。”
一旁陈东搭话到:“日里曾问会之兄蔡京这是如何个排除异己法,会之兄还不曾作答呢。”
秦桧听罢一笑:“少阳兄如何明知故问,须知,当年这蔡京方是一遭贬之官,权轻身微,后一跃而及人臣,自是想大权独揽,贬上书当今天子,请设那都省讲义司,权与制置三司相当,须知,这制置三司之权,或可凌驾于相公之上,当今圣上一时不察,受其蒙蔽,便许了他这职位,这蔡京名为恢复熙宁之新法,实则乃是借着新法之名打击与其有怨之人,借口打击旧党,实则将与其有怨之人一并归与旧党之中,并立那元佑党籍碑,发放乡野,其心想来,着实可诛。”
陈东听罢,脸上不由泛起笑意,王康在一旁道:“二位兄台莫要消遣我二人了,以二位的才学,如何看不出当中之事来?”
陈东说到:“实不相瞒,我二人亦是有此想法,只是不比会之兄之论透彻,明年圣上便要在太学中录官,我二人若是求得功名,必要在朝中做出一番事来,不让蔡京那等小人误国误民。”
秦桧拱手道:“那会之便在此预祝二位兄台金榜题名,八科之中有恩科高中了。”
吕琦道:“会之兄与子华兄此番入京,必也是要入太学罢,以二位才学看事,想来不日必得高中,还望二位为官后悉心辅佐当今官家,安邦济民才是。”
秦桧二人自是一番敷衍,吕琦又道:“如今朝中旧党亦有复起之势,当年先人的门生故旧如今也有些在朝中任职,按辈分算来,当是我叔伯一辈,会之兄可多与之相交,共谋民生。”
秦桧心中暗笑,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官场上最重要的便是这关系二字,若与一些当朝朝臣交好,将来仕途必是少了许多坎坷,当下便冲吕琦一拱手,说到:“那到时还望子期兄加以引荐才是。”
吕琦忙道不敢,四人彻夜相谈,直至丑时,陈东,吕琦二人方才道别离去。
此时距入学已不足月余,四人这一月间每日促膝长谈,吕琦也引着秦桧王康二人拜见了一些所谓的叔伯长辈,秦桧面容虽不出众,但胜在胸中才学甚高,倒是留给这些人一些不错的印象。
不几日,太学入学,秦桧与王康据是入了外舍求学,那吕琦陈东二人也是在外舍之中,四人求学之余,便在这汴京城内游玩观赏,日子倒也充实快活。
第二年,八行科察开科,秦桧四人皆是参加,然而放榜之时,却是独独秦桧一人高中词学兼茂科,其余三人皆是名落孙山,陈东吕琦二人无奈,只得重回太学之中苦读,待下次再考。王康也甚是失意,幸亏秦桧尽力解劝三人,才得无恙。
秦桧高中,不日便殿试面圣,圣旨即到,补秦桧密州教授,后又任为太学学正,专管太学学规训导,陈东吕琦二人得知,便前来祝贺。
一见面,吕琦便打笑到:“如今会之兄高中,且执掌太学学规,还望以后对我二人手下留情啊。”
陈东却不以为意,大大咧咧到:“以会之兄之才,当这学正着实委屈,会之兄实当入朝,尽心治世”
秦桧也不搭话,暗想,当今朝堂错综复杂,蔡京一党正是势大之时,绝不可与之为敌,然而委身相投,秦桧又怕万一蔡党失势,那可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正当摇摆不定,做着太学学正倒是正合适,可静观其变,当下也不说破,只是叫上王康,拉上二人饮酒去了。
待到酒毕,秦桧王康二人回到太学之中,王康笑到:“会之,你这如意算盘可是落空了,这吕琦虽是名门之后,但才学却是不济,他的那些所谓叔伯长辈,在朝中也是人轻言微,那陈东更是个愣头青,这二人着实不可与谋啊。”
秦桧苦笑,却也是无可奈何:“子华莫要取笑与我。”
王康接着道:“你若只为不愁生计,不做那猢狲王,如今之位却是正好,但若想出将入相,纡朱曳紫,却是还差的远哩。”
秦桧道:“子华也是熟读经史之人,古来名相大都出身贫寒,却都位极人臣,位高权重,他们做得,我如何又做不得?”
王康掌上灯,道:“既如此,便送会之八个字”
“什么?”
“韬光养晦,谋而后动。”
秦桧会心一笑:“正合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