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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极寒(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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辜芙开始变着法子往莫傅司的病房里跑。每次都有不同的说辞,莫傅司倒是从不揭穿她,只是淡然一笑。

莫傅司经常大半天都在吊水,于是她带了一本《神雕侠侣》,每天他挂水的时候,她就搬把椅子,坐在床畔,给他读书。

莫傅司话很少,只是安静地听着,只有辜芙,像只叽叽喳喳的小喜鹊,读着读着,就开始进行星座分析,说杨过是个不折不扣的天蝎座,自私、任性、自卑、敏感、爱记仇,莫傅司只是微微勾起唇角,并不接话。

“还有出现在杨过周围的女人,孙婆婆肯定是摩羯座,所以对杨过充满母爱,甚至为了他死掉了;郭芙是白羊座,脾气火爆、一根筋、外强中干,所以一辈子都在自我欺骗;完颜萍是务实的金牛座,所以在知道得不到杨过后迅速看上了耶律齐,可是耶律齐为了少奋斗十年选择了郭大小姐,于是她嫁给了小武;还有赤炼仙子李莫愁,爱了陆展元一辈子,一定是巨蟹座……”辜芙讲得非常起劲。

门外素来持重的老管家声音里却少见地带上了激动,“温小姐,您,您怎么来了?”

莫傅司灰色的眼眸猛地一缩,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

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温禧只穿着一件斗篷样式的大衣,嘴唇冻得有些发青,她真不知道莫斯科居然冷成这样。她就这样站在门口,痴痴地望着病床上的莫傅司。

他明显的瘦了,脸颊那里都削了下去,一张脸愈发显得轮廓深邃。

“谁让你们放她进来的?”莫傅司陡然暴怒,一把扯掉了吊针,猩红的血珠争先恐后从他汉白玉一般的手背上冒出来。

温禧泛白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话,却什么都没有说,眼泪却顺着眼角蜿蜒而下。

辜芙早已经站到了一边,她呆呆地看着这个无声哭泣的女子,觉得胸口有些闷。

原来他叫傅司,可怜她这么久,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这里的人,不是唤他“少爷”,便是喊他“先生”。傅司,傅司,她在心底将这两个字咂摸了几遍,只觉得心脏抽痛。辜芙忍不住细细去看温禧的眉目,真是美人,连哭起来都这么美,可是越看她的心口越冷,如果说她自己是简装版,那么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美人就是优化升级版。难怪他每次看自己的眼神总是那么复杂,原来他看的从来都不是她。

辜芙第一次觉得无比难过,但却流不出眼泪来,她只想赶快离开这里,不料走得太急,居然被床尾的油画架绊倒。

巨大的画架轰然倒地,一直覆盖其上的画布也随之滑落。巨幅的油画就这样暴露在人前。

画布上,美丽的女子嘟着嘴唇在吹一蓬蒲公英。浓郁的爱意几乎要从颜料里流淌出来。辜芙一眼就认出了画中人,滚烫的液体在眼眶里团团打转,一颗心像被摔碎的水晶瓶,再也无法复原,她仓皇地跑了出去。

她还真是起了一个糟糕的名字,辜芙,谐音辜负。

她不是郭芙,而是那个一见杨过误终身的郭襄。

老管家叹了口气,走出病房,顺手掩上了房门。

莫傅司沉默地下了床,也不看温禧,径直转身向内室走去。

就在他转身的那刻,一双纤细的手臂忽然从背后环住他,那么紧,几乎箍痛了他的胸膛。他浑身一僵,只觉得受压的胸口处,呼吸不畅。然而只是片刻,他还是固执地一根根去掰温禧的手指。

他什么都瞒着她!他还要赶她走!温禧只觉得一股复杂的恨意袭上心头,她死死抱着莫傅司的坚决不松手,头一低又咬上了他的肩膀。他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白衬衣,牙齿轻松地就感觉到了男子肌肉的韧性,舍不得,还是舍不得,他的痛苦,他的隐忍,她比谁都懂,唇齿间无声地喟出一口气,那一口终究没有咬得下去,只在白衬衣上留下一个濡湿的唇印。

莫傅司却如同被定住,他喉结滚了几滚,才艰难地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来,“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别赶我走,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我只要你。”温禧嚎啕大哭,像个迷路的孩子。

男子的手掌覆上她的手,熟悉的触觉袭上手背,温禧不由将莫傅司抱得更紧。

可是莫傅司只是沉默。巨大的沉默里温禧觉得皮下的一颗心擂鼓一般跳动着。

“回去吧,我不会留你在这边的。”莫傅司终于启唇,神色淡漠地说道。

温禧死死拽住他的衬衣,坚决不肯松手。

“放手!”莫傅司发怒。

“我不放,死也不放。”温禧用一副同归于尽的表情和他对视。

莫傅司只觉得头痛不已,从来不知道她会倔得像头驴子,咬牙看了温禧一眼,他开始解衬衫的钮扣。

温禧显然误解了莫傅司的意思,她的手迅速从他的胸口滑到他的腰上,开始替他解皮带扣。

莫傅司额角的筋跳了两跳,按住她的手,恶狠狠地问她,“你想干什么?”

“你不是要脱衬衣吗?我帮你。”温禧脸颊有些发烫,但仍然勇敢地迎着莫傅司几乎是喷火的目光。

莫傅司却忽然沉默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疲倦似地喟叹道,“我要死了,你守在一个快要死的人身边有意义吗?”

温禧一把捂住他的嘴,哭着嚷道,“你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你会长命百岁,你会比谁都活得长,你不会死的……”

莫傅司只觉得心脏一阵阵钝痛,但依然毫不留情地扯开温禧的手,冷酷地说道,“那好,我来告诉你,朊蛋白感染一旦发作起来,白天黑夜,我连一秒钟都睡不了,然后你会发现我的瞳孔开始变小,逐渐丧失性能力,血压增高,脉搏加快,不停地流汗。紧接着我会丧失平衡能力,然后是行走能力和语言能力。起初我还能说出痛苦,但随着身体机能一一停止,最后你在我的眼睛里只会看见绝望和疯狂。而这些都只发生在几个月之间,至多1年,我就会死。你要和一个随时可能死去的人在一起吗?”

“别说了,傅司,我求你别说了。”温禧眼睛肿得像烂了核的桃儿,连嗓子都哑了,“我什么都可以失去,可是我不能失去你,傅司,你别这样好不好?”

莫傅司伸手摸了摸她的长发,轻声开了口,“爱情很短,生活很长。你要好好活着。”说罢他拔高了声音喊道,“班,送客。”

“莫傅司——”温禧嗓子里爆发出痛楚的嘶吼,像负伤的母兽,她指着床尾那幅跌落在地的油画,“你这是在干什么,学韩剧里的深情男主吗?你不觉得很滑稽吗?按照你的个性,你要下地狱难道不应该还拖个垫背的吗?现在我巴巴地送上门来,你却要当起圣父来!我的心你还不明白吗?你活着,我便活着;你若是死了,我便陪你一起死,免得你一个人在地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莫傅司仿佛被她的气势震撼住了,半天没有出声。

班站在门口,头一回手足无措。

但很快,莫傅司还是冷硬地别过头去,“我不想看见她,让她走。”

班只得上前,朝温禧比划了一个请她离开的动作。

温禧吸了吸鼻子,朝着莫傅司的背影惨戚地笑了笑,“你不想看见我,我可以不出现在你眼前,但是,我绝不会离开。”说完,她弯腰捡起那本跌落在地上的《神雕侠侣》,昂首出了病房。

“温小姐——”门外老管家表情有些歉然,“其实,少爷他——”

“我都明白。”温禧朝管家先生微微一笑,“我不会走的。”说完她拉着行李箱,走到走廊里的木质长椅前,安静地坐下来。

老管家还想说些什么,却听见病房里莫傅司低沉地唤他,只得叹了口气。

天色渐渐暗下来,温禧觉得脚都快要冻僵了,她只得轻声跺了跺脚,帮助血液循环。肚子也有些饿,可是她不敢随意走开,她怕她哪怕只是离开一瞬,莫傅司便消失不见了。

辜芙躲在护士站里,一直偷偷看着温禧。

她长得真美,让她自惭形愧。他一直都是淡淡的,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只有刚才,看见这个女生的时候,才会失控。因为不爱,所以才姿态潇洒,而一旦爱上,姿态便漂亮不起来了吧。

温禧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开始翻看那本《神雕侠侣》。辜芙忽然觉得有些气恼,那是她的书,她不想给她看。鬼使神差地出了护士站,她走到了温禧面前。

有人影投射在书页上,温禧抬起头来,原来是那个先前在病房里的女孩子。

“你好。”温禧主动问好,声音又轻又软。

辜芙忽然觉得开不了口讨书,她本来就不是一个跋扈的女孩子,于是面上便有些讪讪之色。

温禧却似了然地合上手里的书,递过去,“你是想来拿书的吧?给你。”语气依旧温和。

“没事没事,你要看的话你就看吧。”辜芙暗骂自己无用,不过对着这么一个长相又好脾气又好的女孩子,她实在是没法发作。

“谢谢。”温禧笑笑,“今晚就靠这本书了。”

辜芙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是说要靠这本《神雕侠侣》精装全集度过一晚,吃惊地开了口,“你就坐在这儿看书?不睡觉?”

“我怕他会走掉。”温禧看着那扇雪白的门。

“你是他的女朋友吧?”辜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坐下来,坐在情敌的身畔。

他们的关系,还真是一笔烂账,温禧真不知道如何界定自己,她只老实地摇摇头,“他是我爱的人。”

辜芙忽然觉得心服口服,她确实不如这个女生,如果换成是她,一定会这种时候,说“是”,无论真假。她却只是在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温柔地说“他是我爱的人。”不夸饰,不炫耀,不影射,不娇怯,这份气度,她自愧不如。

“他一定也很爱你。”辜芙轻声说道,“听到你来了的时候,他呼吸都乱了。”

温禧扭头深深看一眼辜芙,“你也喜欢他吧?”

辜芙脸上顿时一红,手指开始无意识地拽着护士服的下摆。温禧在心底叹气,他太迷人,也许只是一个轻巧的蹙眉,一次不经意地勾唇,便能叫无数女孩子失了心魄,倒真和这书里的杨过一般伤尽女儿心。只是倘若他真能像杨过一般飞扬恣意地活着,即便她做不成小龙女,也是甘愿的。

老半天,辜芙才勉强一笑,“我喜欢他有什么用,他眼睛里只有你而已,我才不要做你的替代品呢,我会找到比他更好的男人的。”说完,和温禧挥挥手,“我下班了,你要是嫌冷,可以到护士站里拿我的被子。”

温禧微笑着说了一声“好”。

莫傅司坐在床沿,怔怔地看着那幅巨大的油画。

她来了,就在门外。可是他却要死了。

他能给她的都给了,不该给的也给了。

现在的他是真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

当年他选择跟维克托回俄罗斯,就已经为自己选择了一条不会幸福的道路;后来,他也迫着她做选择,原本只是抱着玩一玩的态度,不想却一头栽了下去。

他已经是没有明天的人了,不能让她的未来毁在他手上。命运早已容不得他说爱,纵然深情无限,也只能不动如山。

这段日子,他听完了全本的《神雕侠侣》,连杨过和小龙女这样的神仙眷侣,尚且一个断臂,一个失贞,可见这天下到底难有圆满的幸福,至于他莫傅司,连好人都算不上,哪里还给得起她幸福完满。莫傅司自嘲地笑了笑,轻轻地伸出手,去触碰画中人的嘴唇。

他动作轻柔,眼神温软,看得刚从内室出来的老管家心酸不已。

“少爷,您这是何苦。”老管家眼睛里闪着泪光。

莫傅司只是沉默不语。

“温小姐她还守在门外,她坐了那么久的飞机,就那么坐着,这夜里气温降到零下……”

莫傅司起了身,困兽一样在病房里踱步,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别管她,让她吃点苦头她就不会这么犟了。明天她要是再不走,你就让班把她敲晕了给我送回去。”

“少爷——”老管家还想说什么,却看见莫傅司疲惫地摆摆手,“不要说了,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老管家只得默默退下。

走廊里的暖气稀薄得很,温禧请护士帮她买了一盒杯面,正拿着塑料叉吃面条。她从来不知道外国的速食杯面会难吃成这样,只有一包粉料,没有酱料包,也没有蔬菜包,面条软塌塌的,全无筋道。温禧只觉得舌头咸的发麻,心里却一阵阵发苦。强迫自己把一整杯泡面全吃下肚去,温禧扔掉包装盒,依旧坐在长椅上,翻看那本《神雕侠侣》,不时看一眼白色的门。

夜色渐深,温禧看到小龙女自知身中情花剧毒,命不久已,在投崖自尽前向黄蓉盈盈拜倒,“过儿他一生孤苦,行事任性。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些。”

只这么一句,温禧却觉得肝肠寸断。

一生孤苦,行事任性,不也是他吗?看着这近乎谶语一般的八个字,温禧抱紧了自己的胳膊,她眼眶发酸,想大哭,却又怕惊醒门后的那人,只得小声地抽泣着,单薄的肩膀跟着一抽一抽。

走廊里的灯却忽然闪烁了几下,毫无预兆地熄灭了。一切顿时都陷入黑暗之中。护士站那里有女人的尖叫传来,然后是慌乱的脚步声,摁铃声。温禧只觉得害怕,她尽可能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任由黑暗包围了她。她拼命在心底安慰自己,别怕,别怕。马上就会来电的。

没有等到来电,黑暗里那扇白色的门却打开了,透出一线光明。

有高瘦的人影站在明暗交界处,是莫傅司,他正看着她。

温禧不敢动,她怕她一动,眼眶里的热泪就会溢出来。

灯光很快又亮了起来,大概先前是跳闸。

莫傅司却往后退了一步,准备关门。

他知道她怕黑,幼年遭受的性侵犯,使得温禧格外怕黑。

再也忍耐不住,温禧扑到那扇门上,唇角带着一抹哀恸的微笑,“你警告过我,不要爱上你这种人,如果我不想下地狱的话。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爱上了你,只要我胸腔里这颗心脏还在跳,我就无法停止爱你,如果你一定要赶我走,就先让这颗心不要再跳动了吧。”

莫傅司关门的动作一下子止住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英俊苍白的脸上满是悲哀,“你这是在为难我。”

“其实我也很想剖开这颗心看一看,它到底为什么这么爱你,你脾气又坏,嘴巴又恶毒,还老是欺负我,嫌我没用。”温禧擦擦眼泪,微笑着望着莫傅司,“尽管这样,它还是死心塌地爱你。”

莫傅司强悍的伪装彻底被洞穿,他颤巍巍地伸出手臂,似乎想将温禧捞进怀里,然而就在他白皙的指尖快要接触到温禧身上的法兰绒大衣的肩缝时,他却猛然缩回手去,沉默地背过身体,快步走向巨幅的玻璃窗前,然后哗地一下将窗户打开。呼啸的北风裹挟着雪花朝室内涌来,像一条条粗壮的白色手臂,将室内的暖空气撕扯成絮片。剧烈的呛咳里莫傅司却只是面无表情地弯下腰,抓起墙角的那一幅幅油画就往窗外扔。

温禧只看见许多个自己在眼前飞快地打了个照面,就被莫傅司丢进了窗外的雪堆。她咬了咬下唇,快步走上前,也学着莫傅司弯腰捡起油画就要朝窗外扔。

莫傅司眉头顿时蹙起来,哑着嗓子吼道,“你干吗?”

“你不是要扔吗?我帮你。”温禧眼角噙泪,嘴角却兀自努力向上牵起。说完,她低头看一眼手中的油画,画里的她明眸皓齿、笑靥如花,原来她也有这样毫无阴翳的笑容,有绒绒的雪花落在油画表面,温禧忍不住伸手拂去,仿佛在隔着颜料抚摸另外一个自己,又像在抚摸蜷缩在画下的那一颗痛楚滚烫的心。仰头朝莫傅司粲然一笑,温禧乌黑的眼睛里还闪烁着薄薄的水光,“我在这里,就不用画像了。”话音刚落,冻得发白的手指张开,油画在空中连翻几个跟头,然后直直地跌进楼下的雪堆里。

莫傅司怔忡地看着温禧,一阵灰败从心底袭来,他轻轻叹了口气,默然地坐在了床沿,将英俊的脸孔埋进掌心里。

温禧默默地关好窗户,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专注地看着那个男人,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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