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6 刺客与死士(1)
张业释然,伸手揪住朝光的鼻子,“卿卿爱怎么说便怎么说,谁也不敢说个不字!”
朝光破涕为笑,娇滴滴地拂开张业,委身跟前说:“朝光明白相公的忧心,不过当年中书令被杀,岂是刚登基几天的小皇帝就能办得到的呢?太保赵季良和枢密使王处回挟天子之威,行一己私权,他们才是相公应当关注提防的人啊。孟三郎被你逼急了,说出削藩的话,相公岂能当真,或者这样一个糊里糊涂的阿斗皇帝才是相公所需,否则赵季良岂是不如虎添翼?”
“他要真的稀里糊涂也就罢了,只怕他稳坐御榻跟我周旋,内心早已倒向赵季良。真要换个皇帝,其他人未必肯啊!”说到这,张业长长地叹了口气说:“今日山中的天雷,算是给他一个警告吧。”
朝光心中一动,眨了眨眼笑起来,“相公连天雷都请得动,区区朝局算什么!”
张业扬了扬手,“说笑罢了,你还当真。”
朝光认真回答说:“诸葛孔明能借东风,相公为何不能请天雷!朝光听说前蜀朝的后宫中有位波斯美人,会使用神苍术,能在白昼引下天雷化为蛟龙腾空,跟日前的情形多相似!”
张业不置可否,正待说话敷衍,朝光却又想起什么似的,捏着拳头恨恨道:“只可惜孟三郎的气运高躲过天雷,却让朝光调教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我还道隐娘能携花魁之威为我散花楼添彩,谁知她竟不知什么时候偷偷跟孟三郎好上了!”
张业“嗤”了一声问:“你是说孟三郎与浣花娘子早就认识?”
“可不是!今日偷摸着相会,要不是禁军搜查我还被蒙在鼓里呢。”
“呃?怎么说?”
“蕊儿半年前入蜀,以络纱覆面,号称隐娘。我放出话来,今年端午她将掀开绝世容颜,展露倾世才情,川蜀雅士早已翘首企盼,头一份拜帖已经有人出价千金。前段我就觉察她心不在焉,还想着是跟哪位郎君相思,过段时间玩腻了就散了。今日闹这一出,孟三郎恐怕要带她回宫了啊!”
张业眯着眼睛先是摇了摇头,然后又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他拍着朝光的肩膀说:“这位小娘子既然是爱卿调教,让她进宫也好。”
朝光喜出望外,但眸中星光又在转眼间暗淡下来,“会不会折煞了那孩子,上届花魁五娘也只入了王相府。再说蕊娘头脑简单,脾气不太好,恐怕难为相公所用。”
“不为我所用,同样不能为他人所用。难道她还能反了夫人你?”
“相公放心,蕊娘由我亲手带大,虽然暂时无法为我所用,但绝不会反,散花楼这点手段还是有的。”
浣花暖阁中。
孟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此刻他全身火烫,抱着头颅在白狐裘的围裹中挣扎喘息,颈间青筋暴起。
床榻边的医官使端着一尊黑石空碗静默无声。
“天家!”少年王昭远忍不住扑在被褥上失声哭泣,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乞儿,让开!”韩保贞不耐烦地轻轻一拉,把王昭远撂在一旁。
他颓然坐在地上,抹着眼泪抽泣:“我半道上见到仁赞哥哥的时候还好好的,刚入城就不行了。早知道这样,昨日一早太后传召回京训话,我就该抗旨不走。”
韩保贞顾不得理会他,一边放下空碗,从身后的药箱里拿出一个翠绿的竹罐来,里面有专门的药汁养针。
费蕊眼含热泪,焦急地看着旁边的医官使。
“好在陛下服用过护心丹,又有娘子研磨的犀角续命,否则华佗在世扁鹊重生也无力回天。”韩保贞对身边的费蕊说道:“天成四年,淮南的徐知诰用金钟酌酒赐给兄弟徐知询,结果这酒让伶人申渐高喝掉,没等到解药到手整个头颅便溃烂腐败,天家所中之毒就是那种鸩毒。”
费蕊倒吸了口气,她从未见过真正的鸩毒。“用鸩鸟羽毛泡酒制毒只是传说,事实上鸩毒提取繁复,过程讲究,民间哪来这样的毒?”
“不错,鸩毒素来为朝廷所掌。”医官使一边说着取出竹罐中的银针,瞅准时机,轻轻一送扎进孟昶耳后,“中原朝廷明令销毁,曾禁止鸩鸟过江,本朝高祖觉得此毒太过阴险,认为即便臣下有何不赦之罪,明正典刑便是,岂能用那些阴毒的手段,所以朝中内库也未存放毒药。”
“那,这毒……”
“如若存心,总是能找到办法的。”
九层莲瓣的灯台上烛火摇曳,费蕊端坐在榻前绣墩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孟昶。
随着韩保贞双指轻捻,皇帝终于慢慢安静下来。良久,他长吁了一口气,收起银针放入竹罐中,“天家……”他伏头过去,轻轻试探。
“仁赞哥哥!”费蕊轻轻呼唤,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
孟昶却皱着眉摆了摆手,脑中尽是呈现着血雾弥漫的惨状,心痛得抽搐。
昨日晌午。
阴云聚集,却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丈人观的天师道长侍奉龙驭漫游在龙蹻栈道上,孟昶心不在焉,走走停停。
年初宰辅张业带人到清都观大闹,他情急之下说出要将藩镇精壮收入禁军的话,顿时捅下篓子,朝臣训诫还在其次,如何安抚却让他倍感头疼。游幸青城山只能权当缓兵之计,朝中的暗流一刻不停地在涌动,让他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一会儿暗卫杨骁有密报呈上,不知成都府的禁军是否还安好。
这时候密云流散,林间狂风肆意,山道中隐约隆隆作响,随行的天师道长和督虞侯李廷在四处戒备,贤妃赵氏惊惶无措,连声催促皇帝赶紧下山。
开初有瞬间的混乱,孟昶被侍奉的道僮无意冲撞了一下。
侍卫很警惕,抽出腰刀大声斥责,道僮惊惶地躲在皇帝的身边来。孟昶摆手示意不妨事,这时,袖笼中的手掌一紧,那道僮不知怎么竟然塞了颗蜡丸在他掌心里,一双黑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便垂着头退回到人堆里去了。
孟昶眯了眯眼睛,道僮已经转身随着队伍往山下走去。
“天家,我们也赶紧下山吧!”贤妃见他怔忪,不由得抱住了他的胳膊。
“看起来不像要下雨,说不定有山神作怪,山石滚落砸到陛下和娘娘就不好了!”李廷身负重任,拱手请示。
“你送贤妃下山,朕还想上去看看!”
“万万不可!”李廷大惊失色,跪在御前哀求:“天家听臣进言,还是先下山吧!陛下游幸月余不归,太后今晨已经急召王昭远回京训话了,臣岂能让您冒险!”
“殿前司的暗卫在附近,你留着碍事,朕令你护送娘娘和天师道长下山,不许抗旨!”孟昶已经将手里的那枚蜡丸捏碎了,面对李廷的聒噪显得有些不耐烦。
“天家,臣妾害怕!”贤妃赵氏抱着他的臂膀不松手,“一起下山吧,你不要丢下臣妾啊!”
“有李虞候和天师道长在,怕什么!你在丈人观等朕,我一会儿就下来。”孟昶一时想不到用什么借口支开他们,于是抽出李廷的佩剑说:“朕要看看是什么东西在作怪,你们都下去。”
赵妃无奈,只得上了胡床,由护卫抬下山去。
青城山的涮笔槽崖顶,一团乌云悬在头顶,狂风卷起树叶,密林中隐约升腾着一股雾气。孟昶独自站在风口上,两指捻在口中吹了声口哨。数十位身穿翠色胡服的暗卫纷纷从巨石林荫处现身,殿前司杨骁领头跪在孟昶跟前。
“医官使韩保贞密报,禁军虽有异动,但太保嘱咐陛下暂时不用回京。”
孟昶递上捏开的蜡丸帛书,杨骁见上面一行小字“速速离山。”他不解地问道,“陛下在青城山已经月余,是谁让此刻离山?”
“那名道僮眼生得很,莫非有人胆敢在这里行刺朕吗?”
“陛下放心,山上山下,连蚂蚁都编排过,我这就去抓那道僮过来问问!”
孟昶的目光在纷飞处环顾了一圈,眯缝着眼睛说:“不过,也该是时候回京了,我倒想看看京都那路禁军胆敢异动。”
杨骁松了口气:“陛下不慌这一时,先到丈人观歇息,待我命宫中卤薄护驾。”
孟昶却笑了笑,“朕当然是悄然回京,你留一个人给乞儿传书让他到半路接应,酉时再去禀告贤妃,就说朕已先行回宫,过几日有卤薄来接她。还有——找找那位道僮,待我回京后再审。”
杨骁领命,和孟昶一起,十骑快马绕开驿道回京。
孟昶穿着玄色斗篷,坐骑也特意换了普通的紫骝马和鞍辔。飞骑越过几道山坡,前方出现了一大片参天古柏,蓊郁灌丛遮天蔽日。这春日风和天,一路都是山涧鸟鸣,此处却静谧得不同寻常。孟昶忽然勒住缰辔,锐利的眼睛望向树冠深处,左右殿前司侍卫也都跟随着他慢下来。
明明艳阳还悬在当空,但自西北起,天上黑云越来越浓,漫过天际,伴着隐隐的擂鼓声从山岭传来。杨骁高声说道:“这天气好古怪,难怪林子里的鸟都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