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托着腮
说完,那庙祝很知趣地走了,安盈则坐到他方才的位置,她似乎不着急也他打招呼,而是低下头,很认真地看着棋局,看着那满盘的黑子白子,还有这场渐到穷途的死局。
白衣公子则缓缓抬头,托着腮,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女孩,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个时候,连月事都不明白的小丫头,玩着自以为是的把戏,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那么矮,那么丑,那么脏。
转眼,她已经那么大了,出落得光彩照人,却也渐渐远去,远得连他都看不透。
“安盈。”
百里无伤终于开口,“你瘦了。”
安盈则在此时拿起自己手边的棋盒,拈出一颗棋子,闻言,她抬起头,歪了歪,很认真地审视了面前的人一番,而后哂然道:“你不知道最近天一门很穷吗?怎么还那么爱穿白衣服,还是文绣坊的锦缎做的。奢侈。造孽。”
百里无伤一袭修身白色长衫,长发挽成发髻,用木簪固定,发尾随意地散与两肩,容白眸艳,美则美已,可一想到他从不把白衣服穿###第二遍,这一套装束的花费着实不菲,安盈就忍不住想聒噪。
百里无伤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不错,会管家了。”
“你以为在你离开的时候,我还固步自封,什么都没变吗?”安盈没有笑,只是盯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了一句。
百里无伤脸上的笑容敛了回去。
自从他回来后,他们其实一直没有机会深谈,太多事情交杂在一起,而无论是安盈,还是他,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回避。
不是不想谈,是很多事情,即便不说,他们都是懂得的。
可即便懂得,说出来与不说出来,其实也有区别的,便好像,伤疤固然一直在,揭开时,却也是会痛的。
甚至痛得比最初受伤时,还要剧烈。
“如果我不想让你插手进来,你一定不会答应吧。”他见她落了一字,也拈起了白字,回了一枚,明知落下去,死局依旧是死局,可是,因为她执意,他总得陪着她下到底。
“嗯。不会。”她郑重其事地回答。
“如果我现在执意要带你走呢?”百里无伤又道,语调轻松,如常,“你会不会用余生来恨我?”
“也不会。”她淡淡回答,“我永远不会恨你。”
“为什么?”他与她一子接一子落着,一句错一句搭着。
“因为——”她抬头,微笑,“你是百里无伤。”
在听完这句话时,百里无伤听到自己心中深深的叹息,沉沦至底。
这样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便已经封住了他所有的计划,他是想强行将她带走,挣扎着,不顾一切地,将她从这个可以预见的漩涡里带走,可是,她又那么明白他,知道他也只能想一想,终归是做不出这种事情。
不忍强迫她。
百里无伤,也从来不屑去强迫任何一个人,即便那个人是安盈。
“你输了。”心烦意乱,他懒得与她纠缠,一子封住了她所有的退路,局定,他长身玉立,白色的衣袂翩然在她的面前。
质地甚好的锦缎,白得炫眼。
“无伤……”她仰起脸,唤出的两个字,莫名地哽咽了一下。
眼睛似蒙上了雾气,不由自主的凄婉,与刚才那个冷静的,强硬的,自持的女子,重合却又分离。
百里无伤站在对面,低头望着她的脸,俊美如谪仙般的脸,也再也不复寡淡无谓的清净,他几乎是下一刻便拉起了她的手腕,稍一用力,将她生生地扯了起来,“我才不管你是谁,或者我是谁,现在就跟我走!”
他们都那么习惯逼着自己,困在这样那样的怪圈里,如果她走不出来,至少,他要先刚下这种该死的骄傲。
安盈踉跄了一下,膝盖撞到了棋盘,黑子白字,洒了满地,百里无伤一点怜惜的意思都没有,仍然紧紧地拽着她,他大步流星。她被硬扯在他的身后,百里无伤握得很紧,手腕很痛,她也没有挣扎了,索性跟上他的步伐,只是喊问了一声,“是柳尹霜对你说的吗?”
她来帮纳兰的事情,天一门那边,只有柳尹霜知道。
“你一早就知道柳尹霜是萧逸的人吧?”百里停住脚步,转头问她。
安盈的脸上一点惊奇都没有,“多少知道一点的。”
不然,绕是柳尹霜再天才,他一介商儒。也不可能将被朝廷通缉剿灭的天一门,安然无恙地带到正道上去,这里面,有多少是萧逸的心血,安盈心知肚明,只是装作不知道而已。
很多时候,糊涂是一种姿态,让大家都能安然一些。
“你欠下他的人情,都是因为我的缘故,要还,也是我来还!”百里无伤终于发了狠,音调陡高,“十倍,一百倍,一千倍,还到你觉得心安理得为止,这样行不行!”
安盈极少见到百里无伤这样强硬,她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忽而一笑。
很温柔的笑。从未有过的温柔。
“无伤,你又能带我去哪呢?”
天地之大,何处可藏身。藏得过众人,藏得过世情,难道还能藏得过自己么?
百里无伤没有回答,只是一言不发地拉着她,继续往外面走了去。
春过夏至,寒意料峭,而蝉声已起。
这条下山的小道已经被虔诚的香客踩得平平整整。安盈重新沉默下来,她温顺地由着他,任着他,让她把自己拉到天涯,或者海角,可是,路总是有尽头的,所谓天涯,所谓海角,都不过是痴人说梦,一场黄粱。
马蹄声将一切击得粉碎,一行骑手行色匆匆地从山脚经过,安盈看着那一道飞扬而去的尘土,突然顿足。
“无伤。”她叫住他,然后,在百里无伤转过头时,她突然仰起头,手勾住他的脖子,朝他的嘴唇,狠狠地咬了下去。
百里无伤吃痛,铁锈味从他的唇间漾开,可是,他并没有推开她。
“就这样吧。”她终于移开,低下头,快速地丢下这四个字。又后退一步,退到身后的阴影里,继续退,路边婆娑的树冠遮住了她的脸,又掩住了她的影,终于,退出了他的视线。
百里无伤没有再拉她,他的骄傲,只允许他这样任性一次。
就这样吧。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