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死前众生相
岳赋终于明白,为何在有城防兵放哨,有龙卫巡逻的情况下,魔蛮依然能够悄无声息地靠近。
入冬以来,先后下了两场大雪,期间天气持续寒冷,积雪不化,早就化成冰川。城内的积雪还有人清理,城外当然就没有人管了。厚达一丈的积雪,让魔蛮能够在雪下轻易开凿隧道,再由隧道把先头部队运输到城下。且因积雪太厚,原本五丈高的城墙,如今只有三丈多,自然就更加容易突破。
更重要的一点是,暴风雪遮挡了视野,阻断了声音的传播,魔蛮主力部队如此规模的大军,按道理说远远的就能发现,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直到进入十里的最后警戒范围,才终于被察觉。
魔蛮先头部队不多,却异常悍勇且战斗力惊人。往往需要四五个人族士兵,才能勉强对付一个魔蛮士兵。
荣平城守方防御警戒本来就不强,守备不仅松弛,士兵数量也不足。因此,就算有洛襄、李永乐这般的高手加入战斗,依然无法把魔蛮彻底驱离城头。往往是洛襄一剑之下,像开无双割草一般收割一大片生命,从城下涌上来的魔蛮,却如同饿狗抢食,一拥而上一下子便完全填补了空缺。
看来这一支负责奇袭的部队,是早已下定决心,不计伤亡都要守住城头的据点,直至大部队到来。
岳赋从未经历过真正的战争,就算是上次旗山镇的一役,也像流氓混混械斗多于战争。乡下地方两条村子打群架,若只从数量上看,都要多过上一战许多。
直到此时此刻,岳赋才真正知晓,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是如何血肉横飞,是如何的恐怖。
岳赋麻木地用手中那把不知从何处捡来的剑,用最基础的剑技,一剑劈开了眼前那魔蛮的半边脑袋,魔蛮的眼睛被震飞,直接砸在岳赋的脸上。
更可怖的是,那名魔蛮,脑盖子都已经少了一半,如果以脑死亡为判别,他早就已经死了,可是,他喉咙里却依然一直呼喊着‘阿努刹比斯’!
与此同时,岳赋身后的一名大明军士,被牛耳朵的魔蛮一拳打穿了腹部,肠子内脏被活生生地扯了出来。
这人岳赋认得,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早些天还被拉到衙门当临时狱卒,岳赋在衙门出入的时候也会跟他闲聊几句。
岳赋之所以对这人印象那般深刻,是因为这人是‘拿喜儿抵债’的现实版。此士兵一直是单身寡佬,年前赌钱赢了不少,对方没钱还,便拿自己的女儿抵债,那女子便是叫喜儿,据说喜儿被捆着睡了一个多月,才终于认命。听他说,喜儿明年开春就要临盘了。
此士兵倒下之后,还一直充满恐惧地想把自己的肠子塞回去,直到绝望或者断气。而整个过程中,岳赋就在该士兵的身旁,尽管没时间心思看他,耳朵却听得清楚,他嘴里一直发出嘶嘶的声音,至于到底是痛得嘶嘶,还是一直叫着喜儿的名字,那便不得而知。
此时守城的大部分明军,除了洛襄这般的老将,其余人多是如同岳赋一般,未曾见识过什么叫战争。
当年那支由升龙道十四将带领,横扫魔蛮的大明军早就在峥山解甲归田了。当今天下,有与魔蛮直接对敌的军队,只有靖国公麾下的镇北军,可是此时此刻,镇北军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州、干州。
所有的明军,都认为有靖国公镇守西北,东北有古伦山脉天险,魔蛮绝不会南侵,孰能料到,那些凶残的魔蛮军,竟然会在祥和的小年夜,如同神兵天降。
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完全未曾见过杀戮,城中的大明军虽然多是五年以上的精兵老卒,训练有素,战斗力亦不俗,但某种程度上说来,他们与新兵蛋子根本没有任何区别。
无论行伍经验有多久,不曾见血,始终无法成为真正的老兵。
岳赋稍微好些,他已经经历过恶斗,见过血,虽然他亦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整个人都变得麻木。然则,麻木还是好的,许多大明军杀得满眼通红,狂啸不止,显然已经魔慎了。这种人就算能够活到最后,结果也只能是疯或者癫狂致死。
文若海见此,从袖里拿出一副竹简,大声朗读。随着朗朗清言传至每一个角落,那些吓破胆的,疯狂的,精神崩溃的大明军士,眼眸逐渐浮现一丝清明。
此竹简,为一法器,上书《绥将军赋》,五百年前一位将军临战时所作的文章,如今正透过文若海的圣言,不断化作大明军士的力量与勇气。
文若海圣言的效果非常明显,与此同时,也让他成为整个战场中最明显的攻击目标。
“圣道命师,有圣道命师!杀了他!”
岳赋看见,几乎在同一时间,城头上所有的魔蛮士兵,同时做了一个咬牙的动作,他记得,那天在旗山镇外,魔蛮对抗文若海的时候,同样有这样的小细节。
他们,大概是吃了某种对抗圣言的药物。
岳赋来不及思考,他的压力骤然增加,为了杀死文若海,那些魔蛮如潮水般向他这一方涌来,就是洛襄与李永乐发现情况不对,想要来救,仓促之下,亦力有不逮。
文若海一身正气,傲然挺立,无惧蜂拥而至的敌人。他知道,这一战,成则平步青云,败则死无全尸,没有第三种结果,所以,只许胜不许败。
附近的十数名明军,都深知文若海的作用,似有默契朝着文若海靠拢,想以血肉城墙守住军中唯一的一名圣道命师,可是,他们再是悍勇,也无法对抗磕了秘药的魔蛮士兵。随着敌人一波一波的冲击,以文若海为中心的防御圈不断收缩,士兵也是一个接着一个倒下。
眼看文若海就要暴露在魔蛮的屠刀之下,那屠刀却突然不受控制,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魔蛮手中的兵器纷纷脱手,朝着同一个方向飞去。大军士兵手中的武器,亦是如此,不分敌我!
那个方向,有一个人,正是岳赋!
在文若海最危险的时候,他拼尽全力发动了‘无敌神功’,以最大功率的阴雷,把所有武器吸附到自己身上。
打造武器,没人蠢到有坚硬的铁不用用软巴巴的铜,也没有人蠢到有便宜的铁不用用贵得要命的银。所以,所有人的武器都是铁的,不管是魔蛮,还是明军。
数十把兵刃同时飞向岳赋,此情此景,如同岳赋孩童时玩的仙剑奇侠传里,李逍遥所使用的御剑术,只可惜,刀剑飞向的目标不是敌人,而是岳赋自己。
乒乒乓乓一阵响声过后,岳赋成了一个铁人,他解除无敌神功,此刻,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一瞬间被飞来的刀剑割了数十道口子,正潺潺地流着鲜血。
岳赋出手,震惊了所有人,无论是明军,还是魔蛮,然而,这还没完,突然,宛如血人的岳赋,身上冒起阵阵金光。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王维。”
自从上次醉酒,闹出了《君不见李白》的笑话,岳赋多番告诫过自己,以后念诗不能像小学生那般,顺口把作者名给念出来。当时在旗山镇一役,他刻意改掉了这个坏习惯,可是,如今情势太危急,他一时没注意,又说溜嘴了。
所有人都以为,岳赋有个兄弟叫王维,住在山的东边。而且,现在是腊月二十五,也不是九月九日……
随着岳赋念完这一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王维》,一道惊雷划破天空,直接劈在城头之中,瞄准了魔蛮扎堆最为密集的地方。
那里,是无数魔蛮士兵以生命为代价,守住的唯一据点,洛襄与李永乐冲杀多次,都无法攻破此处。
而在三才诗阵引导的神威之下,魔蛮所有的努力,化为乌有。
“小子,纳命来!”
随即一声狼啸,一道人影从天而降,手中一柄弯刀,刀锋直指岳赋天灵盖。岳赋听声,抬头一看,那魔蛮竟然与勃布尔喜有七八分相似,耳朵尾巴都是狼,毛发灰白,散发着淡淡的金属光芒。
与勃布尔喜最大的区别,是这名魔蛮手中的弯刀,比起之前勃布尔喜的那把,这把刀,整整大了一倍有余。
事出突然,根本没有人能够救岳赋。岳赋就是想要自救,可是无论是无敌神功,还是他那些三脚猫武技,都不管用。他心里明白,唯一能够与此人对抗的,只有三才诗阵的雷霆,可是,念诗总是需要时间的啊……
要死了吗?
看来是了!
同样是面对死亡,不知是杀得麻木了,还是原本就不怕死,不过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岳赋便接受了自己将死的这个事实。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居然没有一丝的恐惧,只有淡淡的忧伤与遗憾。
两世为人,还是处~男……好不甘心啊!
屠刀落下的一刻,岳赋居然苦笑了起来。
攻击岳赋的那名弯刀魔蛮,见岳赋看着自己,莫名其妙地微微一笑,他心里不禁一怵,想起岳赋方才引导的雷霆,再看到岳赋如今身上依然升腾的金光,在刀锋距离岳赋头顶还有一寸,即将把整个人破开两边的那一刻,他急急收招!
机会稍纵即逝,洛襄自三才诗阵启动,便知道岳赋会受到对方高手的狙击,他第一时间前来救援,这一刻,终于援护到岳赋的身边。
“哈哈哈!”洛襄大笑,道:“十八年前,你的师父被赵将军一招十方无敌灭杀,你的父亲被吓破了胆,三日不敢靠近赵将军十丈之内!
十八年后,你也被赵将军的徒弟吓破了胆,嗯,你那个弟弟勃布尔喜,也是死在他的手上。百逊尔喜,你现在也要来送死了吗?”
百逊尔喜又看了岳赋一眼,道:“赵骨灰使一百八十斤巨剑,他的徒弟怎么可能是圣道命师,老贼,不要以为你这般说,就能激怒我,让我失去冷静。”
“煌煌大明的龙卫指挥使,光武陛下麾下亲兵统领,不屑骗你这条小狗儿!”洛襄话语里头,极具嘲讽意味。
他又看一眼百逊尔喜手中的大弯刀,笑道:“霸刀卫也来了,宿赤大王怕是不远了,当年建明最后一役,宿赤军前被赵将军阻击,后被陛下亲御大军追杀,宿赤大王被许将军阵斩,老夫今日就要看看,那位新任的宿赤大王,是否真的生了百十个胆子,竟敢再犯我大明江山!”
在洛襄与百逊尔喜互相叫阵之时,岳赋走近城墙边上一看,那魔蛮主力,已是兵临城下,队伍的最前端,距离城墙不到十丈。
队伍前端中央,有一架八人大辇,大辇上挂着轻纱罗帐。岳赋这一眼,刚好看见士兵掀开纱帐。
只见那大辇上,有一少女翘着二郎腿坐着,她头发如同火焰,雪夜里更显艳丽,而她手中,抱着一头白狐,她的芊芊玉手,轻轻地抚顺白狐的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