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八 一女引血案
李正元有一种预感,要是他真听了岳赋接下来的解释,游思柔是肯定杀不了。
但岳赋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李正元又忍不住不听……危及大明万世基业,真的有那么严重吗?还是那臭小子,为了救自己的女人,危言耸听?
踟蹰良久,纠结一番,李正元一咬牙,言简意赅地说了一个字,道:“说!”
“法典之重,当重于古伦山!”岳赋一本正经,神情自若,半点也不像是在胡说八道,然则,他说的话,还是有一番道理的。
他再道:“若是国家法典,大明律例,能随随便便因人而改,随言废止,那便是轻于鸿毛,一堆废纸。”
李正元自然明白岳赋的道理,但是,出口成宪,却是帝皇的特权,岳赋这番话,是在否定他的权力。
李正元被气得语塞,指着岳赋,想骂,也想辩驳,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岳赋心底清楚,李正元一旦开口,他就再无继续说下去的机会,趁着李正元气不过来,说不出话,他赶紧反问了一句:“陛下,您自然是明君,您对于法典的改动,自然有您的道理,只是,您敢保证,您的子子孙孙,皆是明君吗?”
以岳赋观之,好比另外一个世界那大明老朱的子孙,这个世界大明老李的子孙,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正元再度语塞,他自然晓得,历朝历代的兴衰,总是伴随着皇帝昏庸,奸臣当道……他手下的那一群臣子,常常以‘大明千秋万载’来拍他的马屁,然而,他内心深处,其实也明白。
这,根本不可能!
岳赋问了这么一个令李正元深思的问题,趁着这个机会,再一次夺到了发言权,继续道:“陛下想想,当初大楚有明君,又有司马无敌这样的悍将名臣,气吞九州,万里如虎,如今,大楚安在?后汉因诸葛策崛起中兴,如今,后汉又何在?
再道至圣先师周文命,仁君宋天宗,福佑富宋数百年繁华,最终逃不过灰飞烟灭,那誉为天上神京的国都,早已化作历史的尘埃。”(皆虚构,无需对号入座)
这些事情,李正元自然懂得,更是一个一直困扰着他的问题,始终找不到解决的办法,甚至连希望都看不到。
他何尝没想过,若是后代子孙中出了不俏之人,要败坏了他打下来的大明江山,那该如何防止劫难发生。
创业难,守业更难,简单的一个道理,但是,数千年来,多少雄才伟略的君王,始终不得解法。
他不过是个泥腿子皇帝,哪能真敢奢望大明能够千秋万载?正因为如此,他对于儿子的教育,对于孙子的管教,才如此严格。
好比,李正元觉得李建文太过娇生惯养,便让李永乐带着李建文游历大明千里江山,一路上风餐露宿,以此磨砺孙子的心性。
他这个开国皇帝,已经了尽一切努力,若大明真有一日亡国灭种,他也只能感叹天意难违!
听了岳赋这一番话,李正元已经没有想要发怒了,他陷入了深思之中……除了岳赋,根本没有其他的臣子,敢说这样的话,敢与他探讨这个问题,那些人,只会说大明千秋万载,却不会说,如何才能让大明真的千秋万载。
岳赋见李正元慎慎地想着事情,遂打铁趁热,继续说道:“陛下无论如何也要治游思柔的罪,不惜更改法典刑罚,给游安华夷三族的刑罚多加一等,改为夷四族,微臣不敢揣摩圣意,亦知道陛下有陛下的道理,只是,此例一开,实在是祸留子孙,后患无穷!”
听到‘祸留子孙,后患无穷’,李正元震撼不止……他竟然浑身发抖!
“陛下命人印刷《明大诰》、《刑法志》分发全国,是要让天下黎民,朝廷百官遵纪守法,但是,若是那白纸黑字的法典,随便就因为一句话而改变,陛下您试想想,那不就是一堆废纸,一堆垃圾吗?
法律不是不能改,无论是世道变迁、时移世易、因地制宜、修补漏洞,都可以成为修改法律的理由,但该经过相关官员与陛下的缜密讨论,详细商议。
因一个人的喜恶,或者一个突发奇想的念头想法,这绝对不是理由之一。
陛下是英明,这样做或许不会有问题,可是,太子殿下呢?他生性心慈仁厚,说不定将来会有一天,一时心软,更改法典,放过了某些奸妄,酿成大祸。
又或许有一天,陛下的后代中出了废物,沉迷酒色,对奸妄谗臣言听计从,若有此例,那些奸臣岂不是为所欲为?正直良臣谏言,那奸臣岂不是可以修改律法,私设刑狱,谋害忠良?”
岳赋并非全然胡说八道无的放矢,而是有事实例证,只不过,那事实例证,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大明。
比如‘魏忠贤擅政’,阉党横行的明熹宗时期,就如岳赋说的那样,那时候,魏忠贤还自号九千九百岁,权势之滔天尤可知。
岳赋站着把一番话说完,遂跪倒在地,叩拜呼喊:“陛下,此乃国之祸根患源,请陛下明鉴!”
出口成宪、金口玉律,乃是皇权至上最具有代表性的特权,岳赋这小子,这是在从根本上否定皇权至上……奉天殿内的大臣,不知所措彷徨无助,唯恐因为岳赋的失言,令他们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在那些老油官看来,以李正元的性格,有那么一点可能,把所有听了岳赋这一番话的所有人,除了他自己,全部杀光。
此刻,群臣百官都匍匐地上,五体投地,不敢抬起半分,就算是呼吸,也不敢弄出太大的声音。
奉天殿内,寂静无声!
李正元脾气暴躁,蛮不讲理,生性残暴,被其诛杀的功勋老臣、贪官污吏,不知凡几,然而,在大是大非上,特别是关乎宗室延续的问题上,他却是一个很讲道理的人,可谓纳谏如流。
李正元万万没想到,他思虑了十多年的问题,岳赋居然会在这么一个境况底下,给出一个答案。
尽管,他对于这个答案,不尽认同,却觉得有其道理所在。
皇帝集天下军政大权于一身,皇帝昏庸无能,国家必然崩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若是把权力下放出去,分散到更多人身上,万一皇帝昏庸,确实是可以降低风险,减低对国家的冲击……但是,假若真的那样,皇帝还叫做皇帝吗?
此刻,李正元的反应变得非常奇怪!他的双目通红,布满血丝,脸上,却是一脸‘笑容。
然而,岳赋,或许是世上唯一看到李正元这个笑容的人。
因为,这大殿内的其他人,根本不敢抬头,自然看不到龙椅之上的李正元是怎么样的一个表情。
接下来,李正元所说的话,更是远远地出乎岳赋的意料之外。他带着笑意,淡淡地问了岳赋一句。
“你为何不早说?”
是啊,岳赋那一番所谓的‘肺腑之言’,有条不紊,字字珠玑,头头是道,显然思虑甚久早有腹稿,为何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要这个时候说呢?
李正元问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话,岳赋觉得十分愕然……他其实没有腹稿,完全是即兴说出来的。
不过,方才的那一番话,是他在另外一个世界的主流价值观,根本不需要腹稿,随便一个文化程度高一点的人,都能说出类似的话,更何况是他这种喜欢在网上指点江山的宅男。
那一番话,岳赋为了避免触怒李正元,言辞相当隐晦,但仔细想想,却是从根本上否定皇权至上。
若不是他豁出了老命,非救游思柔不可,他是绝对不会说这种话,更不会当着皇帝的面前说这种话。
想到这里,岳赋惊恐地看着李正元,一瞬间浑身冷汗。
“看来你明白过来了,才子就是才子,果然聪明。”李正元笑着说道,脸上的笑容愈发地诡异,继续说道:“若不是游安华把女儿嫁给了文若海,岳赋你就不会揭露弊案。
后来你大义凛然地带人围堵龙卫镇抚司,还举起‘诛奸妄,清君侧’的大旗,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报夺妻之仇。
闹出如此轩然大波,把大明朝廷弄得天翻地覆,不过是为了一个女子。冲冠一怒为红颜,岳才子啊岳才子,真让朕感动啊,哈哈哈……”
李正元惨笑一阵,又道:“方才那一番话,倘若不是为了救游思柔,你一辈子都不会跟朕说,为了大明千秋万载?哈哈,你心里根本没有大明,也没有朕这天子,你心里,只有一个女子罢了!”
文若海听此言,忍不住稍稍抬头,偷偷瞟了岳赋一眼,嘴角微微上扬地冷笑了一下。因为众多大臣都是匍匐在地一动不动,他这个细微的小动作,特别显眼,李正元看在眼里。
“文若海,你破案神速,朕还以为洛襄教出了一个好徒弟,朝廷多了一个干练能臣,哼!只怕你早就把案件的所有细节暗中查探清楚。
游安华突然悔婚,把女儿转嫁给你,皆因为你以此要挟他,对吧?又是为了那个游思柔……让我朝大举的状元榜眼如此趋之若鹜,看来,她真是绝代佳人,不愧是圣人血脉,果然不同凡响!”
李正元又是一阵惨笑,虚指着岳赋与文若海二人,叱骂道:“你们,真是朕的好臣子!”
至此,朝堂上的许多大臣才终于明白,大明立国十九年,影响最深,牵连最广的这件案,竟然全因一个女子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