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传音(更新)
陆翊平觉得头疼。昨天的宿醉还没有完全散去,一大早他就被人从床上挖了起来。
开封城共有八十余坊,北宋初年仍设有东西二市。至神宗时,坊市已突破界限,市井商贩已不局限于东市西市,街坊之间商铺夹道而设,鳞次栉比。本朝藏富于民,汴梁居民生活富足有余,因此商业非常繁荣。
离开京城多年,本应到处走走看看,但此刻陆翊平实在没有心情。他想起昨天的遭遇:刚下早朝出来,沈机就揪了兵部吏部一帮大人,拉他去家里接风洗尘。陆翊平推辞不过,只能就范。席间,沈机又提出婚约一事,非要把沈家二小姐沈琴卿许配给他。其他人不明就里也跟着起哄,他一度几乎要拂袖而去,但仍强压着怒火熬到宴席散场。
“陆兄,我是不是该恭喜你了?何时大摆筵席迎娶沈家小姐?”见陆翊平一路上黑着脸不说话,好友李致知打趣地说,“听说沈家二小姐生得花容月貌,还弹得一手好琴。这两年京中纨绔子弟上门提亲的不少,沈大人一直舍不得让她出阁,想必是待价而沽。如今这等好事怎么就落你头上了!”
陆翊平苦笑。好事?外人看来或许是好事,但沈机这只老狐狸绝不会做亏本的买卖。神宗以来,新旧党争了十几年,最后以王安石罢相收场,旧党表面上取得了胜利,但其中不少人在长期的争斗中已然君心尽失,沈机就是其中之一。皇上完成元丰改制后,主要的精力放在了对西夏的战事上。神宗胸怀壮志,立志剿灭西夏,一洗仁宗三败之耻,自然倚重朝中主战的将官,其中包括陆翊平的提携恩师种谔。陆翊平知道,沈机不过是想借他搭桥,巴结朝中红人罢了。
至于那位沈家二小姐,陆翊平十几年前也曾见过。他与沈家大小姐沈晴柔自幼相识,小时候常在沈家玩。那时候琴卿只有三四岁光景。陆翊平只知道她是庶出,母亲是一个歌伎,母女俩在府中没什么地位。沈机把与他有婚约的嫡出女儿沈晴柔嫁了出去,如今无女可嫁,只好用个庶出的女儿来充数。
“李兄休要取笑。翊平志在报国,如今边疆不定,何以家为?我不想耽误沈小姐,并没有答应这门亲事。”陆翊平淡淡然说。
李致知不解地问:“咦?可是你与沈家缔亲一事如今京城尽人皆知了。怎么?难道不是你先求的亲?”
陆翊平暗暗叫苦。沈机这个老狐狸,明明知道他不愿意娶沈琴卿,就四处散布他们两家已经缔结婚约的消息,让他骑虎难下。
陆翊平心想:“你要自取其辱,我也无可奈何。明天我就回延州去,我不递聘书,看你如何嫁女?”
李致知与陆翊平同在延州为官,这次两人结伴上京述职。久别京畿,今日难得闲暇,李致知特意拉翊平出来游乐一番,没想到他一路上闷闷不乐。致知朗声道:“陆兄,你而立之年未到就官拜将帅,如今又即将美人在抱,别思想太多了!”又道:“人生得意须尽欢。你看,这是京城里有名的松月轩,里面的女子都是才貌双绝,不知多少风流才子做了裙下之臣。我们进去看看,等回了陕西就没这么好的风景了。”
好一个风雅的去处!陆翊平心中暗道。此处外表看上去很简素,没有一丝风尘之气。进入园中,处处都是精心雕琢,显得清新雅致。想必这里的女子也是清新脱俗。京城名妓多擅丝弦,能吟诗作赋,**已经成为上流社会的一种文化活动。不过他始终对娼妓敬谢不敏,认为其才艺无非是生意的手段。只是朋友热情邀约,总免不了逢场作戏,否则就太扫兴了。
一个低级的使唤婢女把李致知和陆翊平引到芙蓉阁。这是一处临水的阁楼,从窗中望去,庭院景致尽收眼底,曛曛的微风把奇花异草的香味幽幽地吹送进来。那一勺碧池之上,一株老松树将遒劲的树干倾倒在镜面之上。这景致白天看来已是十分风雅,若逢月明之夜,松月相对,该是何等诗意!
对比清苦的边疆,陆翊平觉得这京城胜地真是人间仙境。
李致知和陆翊平在窗边相对而坐,闲闲地啖着杯中的香茗。陆翊平见眼前这个十二三岁的使唤婢女都出落得十分秀丽,暗暗吃了一惊,不知这松月轩里正牌的艺伎该是何等的花容月貌。
李致知见他不住打量眼前的婢女,微微一笑。待那婢女走开后,李致知故作神秘地说:“这松月轩里的姑娘都是才貌双全,其中也有不少恃才傲物的,只结识那些文人骚客。我打点了不少银子,才约得一位绝色艺伎相见,唤作妙雪。”
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外一个娇莺似的声音说:“小女子妙雪拜见二位相公。”
那女子缓缓抬头时,陆翊平竟是一愣。但她淡眉如秋水,玉肌伴轻风,眉眼之间一股淡淡的忧愁,就连陆翊平这样的武夫也不由得心生怜惜。
陆翊平还在发呆,妙雪已轻移莲步走了进来,在他们对面的一张凳子上坐下。素手调了调丝弦,也不问他们想听什么,就自己弹了起来。
琴音宛转悠扬之中带着悲切。陆翊平见这女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竟愁情万丈。一曲奏罢,李致知如痴如醉,陆翊平却不由得轻声一叹。
妙雪原本冷若冰霜,听他一叹,心生奇怪,怯怯问道:“相公为何叹息?可是奴家琴艺不精?”
陆翊平摇摇头,沉声道:“你弹得很好,我只是叹你豆蔻年华,为何如此愁深似海?”
妙雪闻言,眼中浮现一抹悲绝之色,低头不语。李致知见他二人如此扫兴,朗声提议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妙雪姑娘的琴艺真是太精妙了。如是妙雪姑娘不弃,在下愿为姑娘填词一阙,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妙雪起身一福,道:“相公高量,不嫌弃奴家琴艺,奴家宁有不感激之理?”说罢便放下琵琶,为李致知研墨。
李致知提笔沉思了半晌,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起来。书罢,他得意洋洋地拿给妙雪:“请妙雪姑娘雅正。”
妙雪柔声念道:“春暮清阴霎觉秋,梦断红绡,一枕怀忧。喃喃双燕怨东风,榴花开时,春到尽头。天与商量不泪流,怎禁骤雨,无奈情愁。绿荷相倚举清圆,欲说还羞,欲说还休。”
念罢,妙雪掩口一笑,道:“李相公好诗才,妙雪佩服。”看那神情却不似钦佩,而是好笑。
陆翊平一看,这词填得确是矫揉造作,轻轻皱了皱眉。没想到他这一皱眉被妙雪看到了。妙雪将笔递给他,柔声道:“奴家斗胆请陆相公也为奴家题一首。”
陆翊平久战边疆,吟诗作赋这些风雅之事向来不擅长。此刻被她点将,不免犯难道:“我是一介粗人,此等哀怨闲愁一概全无,请姑娘不要取笑了。”
不想妙雪却正色道:“诗词岂止于哀怨闲愁?君不闻东坡先生执铁板作大风歌——‘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陆翊平见她竟如此执着,也不好一味坚拒。接过笔来,沉吟一阵,想自己十年戎马生涯,刀光剑影都化作过眼烟云,又几时为这些愁情羁绊过。他并非没有忧愁,只是顾不上细思量。人生艰难,只能一往无前勇猛精进。但夜阑人静时,他偶尔回想儿时在家塾中静读的日子,也忍不住暗自叹息命运多舛。
思想一阵,他便提笔疾书。刚放下笔,妙雪便迫不及待地读起来:
“红尘千丈相思了,寸寸青丝少。夜来枕上雨兼风,谁念故园轩窗旧梦中。明朝花落春如在,黯黯山河改。夕阳芳草古今愁,却道浪淘尽千古风流。”
陆翊平听她柔声诵出,脸上不禁微微发烫。却见妙雪点头笑道:“虽不见得词句惊人,贵在有真性情。”言下之意,是说李致知那一阙过于无病呻吟了。
李致知也听出了这弦外之音,顿觉无趣,陆翊平也跟着尴尬起来。幸好嬷嬷此时引着两个陪酒的歌妓走了进来,弹弹唱唱,李致知方才一扫不快。
酒酣耳热之际,李致知搂着歌妓到楼上的房间去了。只留下陆翊平对着妙雪和另外一个歌妓。陆翊平知道,像妙雪这样的艺伎除非是重金相许,一般是卖艺不卖身,但看她在座上陪了半晌并无去意,心下有些奇怪。
待李致知出去后,妙雪起身一福,道:“奴家与相公一见如故,请相公随奴家入幕一叙。”陆翊平微微吃了一惊,那个歌妓听她这么说,心下不言自明,退了出去。
妙雪将陆翊平带回自己的厢房,轻轻关上门。陆翊平不知为何,竟有些局促。暗笑自己又不是第一次上妓馆,军中也长期有营妓侍候,今天也不知是怎么了……
妙雪也看出他的局促,先请他坐下,与他对酌了几杯。慢慢的,两人便靠在了一起。
陆翊平轻轻解去妙雪的罗衫,又把自己的衣服除去。妙雪一见他的身体,不由得大惊失色——
身前身后十几道刀疤,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竟是如同从刀山里滚过一样!
陆翊平看她花容失色,不由苦笑,道:“一介武夫,刀剑里滚出来的,不想惊了姑娘。”说罢便想重新穿上衣服。
妙雪靠过来,双臂温柔地将他环住,道:“世道艰险,哪个不是刀剑里滚出来的?奴家身上无伤,心里也是百孔千疮。”
陆翊平不由得心一软,便拥着她倒在了香塌上……
一晌贪欢。陆翊平从**中醒来时,一弯新月已挂在天幕上。他呆呆地看着那弯残月,心中也不知是忧愁,还是孤独。
忽听得一阵清凌凌的琵琶声传来,在这月夜里暗送心澜。弹的不知是什么曲目,只觉得惆怅中带着洒脱,柔弱中透着坚毅——什么样的女子竟有这样的心怀?
陆翊平轻声问身边的妙雪:“这是谁的琴音?”
妙雪屏息听了一阵,柔声道:“从杨嬷嬷那边传过来的。应是今天下午新送来的一个女子,看样子也是被人卖进来的,这会子嬷嬷应是在试她的琴艺。都是可怜人……”
自古红颜多薄命。陆翊平不由得又叹了一声。
他年近三十尚未娶妻。十几年来在一个个女人的身体间流浪,有时候他也很希望能得到一个性情相投的妻子,自己的愁苦都能对她倾诉。她会为他生儿育女,与他白首偕老、恩爱一世。
他不稀罕花间流连,只希望每天早上醒来,枕边都是那个他最爱的女人。
陆翊平暗自叹息:看来他也是时候成亲了。
三更天。李致知早已醉倒裙下,陆翊平独自离开了松月轩,这里仍是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不绝于耳。他要趁夜打点行装,明天一早就上路回延州。再不走,恐怕真的要被逼婚。
万籁俱寂。早春时节,东华门外杨柳依依,小草也刚刚透出青色。料峭春风吹酒醒,陆翊平心想,此番离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回来。既然踏上军伍之路,就是在刀口上求生,那些文人矫情的离愁别绪,他早就抛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