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少年
熙宁二年的春天来得分外慌乱。明明已经立春了,东京汴梁却又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校场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渣。
最冷的就是这雪融之时。在雪地里走上一刻钟,脚趾都要动麻了。梅三重躲在温暖的室内,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红泥小火炉,炉上烫着酒。他给自己斟上满满一杯,悠然自得地啜饮了起来。
一片白茫茫的校场上,十几个高矮不均的人影,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梅三重抬眼看了看,悠然一笑,又把酒杯斟满了。
“梅大人,你打算让那些下舍武生站到什么时候?”他的同事、武学传授王恕此刻正站在窗前,忧心忡忡地看着外面那些被冻得瑟瑟缩缩的年轻人。
梅三重悠然笑道:“急什么,才站了一个时辰而已。将来他们都是要到漠北苦寒之地带兵打仗的人,这点寒冻都受不住,如何驰骋沙场?”
王恕回头看着他,紧锁着眉头道:“梅大人,您别忘了,这些生员都是豪门子弟,他们的叔伯兄弟地位可都在你我之上,得罪不起啊!”
呵,他们若不是豪门子弟,倒还不用受罚了呢。梅三重嘴角浮上一抹轻笑。
神宗皇帝登基以来力主变法,首相王介甫(王安石)极其重视武学教育,与那些一贯重文轻武的迂腐文官不同,他认为带兵打仗也是一门学问,需要设专科学习。在首相的力主之下,神宗下诏在武成王庙设立了“武学”,专门培养军事人才。
这武学之中的生员,多是考文举不中、又无法得到父荫举荐的子弟。就是这群不入流的人中间,竟还分了三六九等。有的生员是在京的平民或是无品位的使臣,这些人是自己报名、经考核录取的,倒还算服从管教;最讨厌的是那些地方重臣、在京官员推荐的亲族子弟,他们未经考核即可入学,仗着自己有个位高权重的叔伯,就连教授也不放在眼里——武学教授嘛,不过是初等职官而已,并非朝官。
梅三重自己也没怎么把“武学教授”的头衔当回事,他向来是游戏人间惯了的。他本是岐王赵颢的门客——当然他也不是真喜欢攀炎附势,不过是贪恋岐王宅里的美酒和绝色舞姬。岐王是皇上的同母兄弟,喜欢骑射,最爱结交些江湖侠士,他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入了岐王门下。在岐王府里住了一段时间,他又觉得无聊,便想辞了出来,没想到王爷对他倒是十分待见,向皇上举荐他入了武学、做了教授。
那些出身官宦之家的生员,早就把教授们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了,对他这个八品的芝麻小官自然是低看的。
就在今天早上,梅三重在给低年级的下舍生员讲《吴子》(吴起兵法)时,一班学生笑笑闹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梅三重倒也不恼,没什么好恼的。下午就是射艺课,他也不上课,让整班生员站在武王成庙门前的校场上练习站姿,自己躲到屋里喝酒。
白惨惨的日头,一点温度也没有。梅三重优哉游哉地把壶里烫的酒喝完,直暖得手脚发烫,然后背着手慢慢地往校场踱去。
那帮傲慢的生员此刻早已冻得没有一点热乎气了,鼻子下挂着亮晶晶的鼻涕,两颊上酡红酡红的。梅三重禁不住偷笑,一清嗓子,肃然道:“都练好了吗?”
一个傲慢的生员气鼓鼓地嚷道:“练什么!梅教授自己跑到屋里躲懒,让我等空站着,能练成什么!我等将来都是朝廷的将才,您要是不会教,就别耽误我们功夫!”梅三重认识这个生员,他是太常卿晏大人推荐进来的,名叫晏青,也不知道是哪门子拐弯抹角的亲戚,不过是同了姓晏,平日里在班中一贯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等遇到了真正的豪门子弟,又成了一个屁都不敢放的软蛋。
其他的生员见晏青挑了头,也跟着嚷道:“就是,不会教就别教!”“一个八品的芝麻官还敢颐指气使地命令我们!”
梅三重笑道:“看你们都还挺有精神,那就是还没练好,继续练吧!”说完便准备转身而去,心中还在寻思着上哪再找壶酒去。
“梅大人,请留步。”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梅三重转过头去,原来是他——陆翊平,这班生员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只有十五岁。
梅三重笑问:“有什么事吗?”
陆翊平眼睛直视前方的箭靶,肃然道:“梅大人命学生们在此站了一个时辰有余,学生知道梅大人是想磨练我等意志。只不过射艺一门,并非单靠意志坚强便可,到底还是门技艺。我等入武学已数月有余,弓箭尚未得碰,功课已远远落后其他生员。学生斗胆请问梅大人,何时方才开始教授学生们射艺?”
这陆翊平在班中一向安分守己,与其他生员也甚少往来,一贯是独来独往、沉默寡言,但对于教授们倒是尊敬有加。梅三重听同僚提起过,这陆翊平是原礼部员外郎陆琦的独子,陆大人被弹劾死于狱中,他又被剥夺了考功名的资格,这才入了武学。
梅三重慢慢踱到他面前,饶有兴致地打量他,说道:“怎么,你很想学射艺吗?”
陆翊平正色道:“学生入武学就是为了保家卫国,不识射艺,如何上场杀敌?”
梅三重呵呵一笑,问道:“你以前学过吗?”
陆翊平犹豫了一下,道:“学过些皮毛。”
梅三重点点头,道:“很好。射艺靠的是臂力,既然你如此好学,我就特别关照你一下。”
他低下头去寻寻觅觅,从地上捡了两块青砖,递给陆翊平。然后说:“一手拿一块砖,平举于两侧!”
陆翊平不知他是何意,只好乖乖照办。梅三重见他举好了,又帮他纠正了一下姿势:“两臂举平。”陆翊平便把两只手都举得平平的,像个稻草人一样。
呵呵,呆子。梅三重心中暗笑,扔下一句“保持这个姿势一直到我回来为止”,然后满意地转身离去了。
身后传来一阵窃笑。梅三重不用回头,也能想象到陆翊平那张因窘迫和愤恨而憋红的脸。
回到屋里,梅三重朝着目瞪口呆的王恕一笑,仍坐下来喝他的酒,看他的书。
眼看日头偏西了,同侪们拍拍屁股打道回府,校场上罚站的学生见老师们走了,也不等梅三重来,就自己给自己下课,纷纷作鸟兽散。
梅三重手中捧着一本书看得入迷,众人走了,他反而更清静些,便一直看了下去。待到日已西沉,不得不点灯了,他方才恋恋不舍地合上书本,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把物什略微收拾了一下,便关了门出来。
校场上竟然还站着一个人,傻傻的两臂平举着,一手拿着一块砖。
梅三重愣了一下。他快步走了过去,绕着那呆子转了一圈,笑道:“你怎么还不回去?”
陆翊平沉声道:“梅大人不是说过,学生要一直举到您回来为止吗?”
梅三重轻轻“唔”了一声,然后背着手转过身去,一边悠然地往前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你现在可以走了。”
陆翊平颓然放下两只早已酸胀得失去知觉的手臂,倔强的脸上写满了恼恨。他吼了一声:“梅大人!”
梅三重悠悠回过头来,爱理不理地应道:“到底还有什么事?”
陆翊平咬了咬牙,问道:“您到底什么时候才教学生射艺?”
梅三重轻笑道:“你为何如此急着想学?想早点上战场送死吗?”武学的规矩,学生分为三舍,初入学为下舍。每年一试,下舍过关者可升入中舍,中舍而至上舍,成绩最优秀的三十名生员为“上舍上等”,可直接授予官职。一旦毕业,往往就是分发到最苦的边疆去历练。
陆翊平正色道:“学生入武学本就是为了上场杀敌、报效国家的。”
梅三重道:“哦,是这样。可是你出生名门,天分极高,我这个八品的教授怕是教不好,白白糟蹋了人才。要不我明天就把转到王恕的门下去,你跟着他好好学吧!”说完转身又要走。
陆翊平赶上来拦住他,倔强地说:“学生想跟梅大人学。”
梅三重有些诧异地问:“为什么非要跟我学?”
陆翊平抱拳一拜,恭恭敬敬地道:“入学礼那天,众人都散了,学生看见梅大人在校场上,随手从地上拾了一支箭,竟徒手将其掷入了三丈开外的靶中。”
梅三重想起来了。那天入学礼上,判学训了半个时辰的话,他在一旁陪站昏昏欲睡。好不容易判学讲完了,还要举行“射礼”,即新入学的生员们以射羿宣告自己踏上行伍之路。他看着那一帮不成器的子弟歪歪扭扭地执着弓箭,待那数十支箭射出去,竟没有一个中靶的。心中不禁哀叹自己怎么混了这么一个无聊差事,非要去糊这些扶不上墙的烂泥。待到判学、教授、生员们都散了,他百无聊赖地从地上捡起来一支箭,恼恨地将其投了出去——正中靶心。
本以为无人看见,没想到被陆翊平发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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