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四章凌湘
从扬州到杭州,水路六百多里,要走上十天。这一路上,雨菡就是弹琴读书,偶尔跟王数理玩玩牌九,从来没赢过。雨菡和凌潇也和好如初了,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梅三重说凌潇这个人性子耿直,看来还真没说错。只是他那个直法,一般人还未必受得了。
沿路上,每经过一个重要的城市,就有当地漕帮分舵的人来向凌潇禀报帮务。雨菡见漕帮众人对凌潇都是毕恭毕敬,而凌潇处理起帮务来也是颇为干练,怪不得他小小年纪就能以少主身份统领江南帮务。
一路无话。这天一早,雨菡正在跟凌潇学习分茶,婢女来报说,预计午时便可抵达杭州。凌潇命人先骑快马回总舵去向他父亲禀报,然后对王数理和雨菡道:“数理兄,雨菡姑娘,咱们马上就要道杭州了。待回了总舵,你们随我径直去面见我父亲,把在汴梁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向他禀报,听听他怎么说。”十日来,他们三人已经十分熟络,凌潇对王数理和雨菡以兄姊相称,雨菡和王数理对他则直呼其名。
二人应了声好,雨菡好奇地问:“凌潇,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她的想象中,漕帮的总舵主应该是一个十分威严可怕的人。
凌潇微笑道:“父亲这几年虽然不理帮务了,但在帮中依然微信极高,帮中大大小小的分舵主、管事都很怕他。私下里,他是一个十分慈祥宽容的人。他总是耐心教导我,从不因我的错处而责骂我。”
雨菡笑道:“你是你父亲的独子,他自然是将全副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这么能干,也是得到了他的真传吧?”
凌潇摇摇头,道:“父亲自小打码头,江湖的风风雨雨不知见了多少。他总是处乱不惊,一眼就能看穿要害。比起父亲来,我真是差远了。不过,父亲教导我,对人对事最要紧的是公正不偏私,这点我倒是一直谨记于心的。”
雨菡点头笑道:“嗯,你父亲一定以你为傲!”
王数理凑过来问:“凌潇,你老爹武功是不是也很厉害?他惯常使什么兵器?”
凌潇摇摇头,道:“我的功夫是跟四位师傅学的。父亲武艺并不高,他常说。伐人者,攻心为上,能攻心则反侧自消。”
“能攻心则反侧自消”。就是说,如果能只要能攻陷对方的心理,就能使反对自己的人自动消失。这确实是“上善伐谋”之策,不过雨菡听了,不知为何总有些别扭。
她直觉。这漕帮总舵主应该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
三人在船上早早地吃过了午饭,午时刚过,船就靠岸了。雨菡刚踏上尽植杨柳的堤岸,嘴角就忍不住轻轻上扬。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杭州,乃是本朝经济中心。论富庶、论风华。竟是比东京汴梁更胜。自五代以降,两浙就偏安一隅。未经历战祸,财富累世相加,已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的人间天堂。
凌潇携着雨菡和王数理上了马车。一路上,雨菡一直掀开车帘好奇地向外张望。那垂杨紫陌、朱门绣户、宝马香车、才子佳人,竟是让雨菡目不暇接,口中不时“啊”“呀”地发出惊叹。王数理嗤笑道:“蒋雨菡,你看够了没有,别跟个乡巴佬进城似的,丢凌少主的脸了。”凌潇也笑道:“雨菡姐真是个天真无邪的人!”
走了半个时辰,马车在一处庄严的府邸停下。三人下了马车,门口早有仆役一早候着了。凌潇说:“这里是寒舍。总舵设在别处。因我父亲多年不理帮务,退居府中,帮中诸人遇事,总是到府上来请示。”雨菡抬头看那门额上无牌无匾,心里有些奇怪,但一细想,倒也合情合理——低调嘛!
下人报说总舵主在病余斋候客,凌潇回头对雨菡和王数理道:“病余斋是我父亲的书斋。”说罢便领着二人往后院走去。
府中处处整洁雅致,自不必说。雨菡见这府邸中楼阁堂馆甚多,料是供漕帮帮众集会议事之用。绕过了一片假石山,花园一隅有一座独立的三层阁楼,楼上悬着“病余斋”的匾额,雨菡便知道到了地方,心里不由得有些紧张。
这病余斋的一楼、二楼摆满了藏书,三楼是主人平日读书起居之处,倒让雨菡想起了延州将军府的藏书楼。一行人拾级而上,来到三楼,门口有一个小厮候着。凌潇对他点了点头,便推门跨了进去。
一股墨香携着书本特有的霉味扑鼻而来,一位老者凭窗坐着,身上很随意地披着一件灰布袍,里面的白色中单也是歪歪扭扭的,整个人散散地缩坐在太师椅上,但不知为何,雨菡觉得这散淡之中透着精心隐藏的戒备和锋利。
他身后是一扇亮堂堂的窗户,由于背光,雨菡一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那一团混沌之中,有一道寒光射向他们这边。待眼睛渐渐适应了,才看清他的脸。浓眉大眼,方脸阔鼻,嘴唇威严地紧紧闭着。迎着这样炯炯的眼神,雨菡觉得他的苍老仿佛是装出来的。
只听一个洪亮低沉的声音缓缓说道:“贵客到来,有失远迎。老夫久病余生,在这书斋里坐得久了,想来也没有多少日子,便越发放浪形骸。到底是失礼了,请二位少侠莫要见怪。”
王数理看了雨菡一眼,雨菡知道他不擅长寒暄,便抱拳施礼道:“晚辈王数理、蒋雨菡见过凌老英雄。凌老之名威震江湖,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真是令晚辈高山仰止。”
凌湘懒懒地一摆手,笑道:“什么高山仰止,黄土都埋到老夫的脖子了。还是你们这些后生可畏啊!”
凌潇道:“父亲真是料是如神。孩儿此番前去扬州,果见分舵之中乱作一团。那杜善和钱明二人真是荒唐至极,竟为了争位大打出手。孩儿将顾师爷留在扬州料理分舵事务,料想扬州分舵的局面暂且可以稳定下来。”
凌湘抿着嘴唇,以极微小的幅度点了点头。
凌潇又指着王数理道:“这一位,便是日前洪锡林所提及的王数理王少侠。孩儿在扬州巧遇二位少侠,听他们讲了汴梁之事的前因后果,事情原委并非如洪锡林所述。”于是将劫法场的前前后后向凌湘如实禀明。
凌湘听罢,不置一词。半晌,他笑着问王数理:“王少侠,你说蔡九手里抓着块牌九。能否借老夫一看?”
王数理道:“当然可以。”便从包袱中摸出那块牌九,双手递给凌湘。凌湘拿在手中细细看过,然后轻轻地放在一旁的书桌上。笑问道:“不知王少侠对这块牌九作何猜想?”
王数理道:“这牌牌名‘梅花’,我认为梅三重的嫌疑最大。此次劫法场行事机密,唯一知情的局外人便是梅三重。自从出事之后,他一直没有现身。从常理上推断,如果这件事情与他无关。他早该回来澄清了。”
凌湘意味深长地看着王数理,依然不说话。王数理想了想,又说道:“此外,这牌上有十个点,没准说的是朱十襄。虽然他已经死了,不过也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
话音刚落。凌湘突然哈哈大笑。王数理和雨菡不解其意,面面相觑。凌湘笑罢,把那牌九拿起来。随手往窗外一扔。王数理急忙扑过去,看到那牌九掉在后院的一勺小池里,沉了下去。那是蔡九最后的留言,也是他留给王数理最后的纪念,王数理又急又怒。大声道:“你怎么把它扔了!”
凌湘淡淡笑道:“王少侠,一块小小的牌九。可以做出无穷释义。仅你一人,便可解释出两重含义,指摘两人;我也可以解释出四五种含义,便可指摘四五人。天下之人如果都来解释,便可做出无穷释义,那岂不是所有人都有嫌疑?”
王数理摇摇头,道:“我不懂你的意思。”
凌湘淡然道:“多扰则烦,多疑则惑。佛经上说,法眼无眼,实相无相。你执着于这张牌,便是执著于相,反而见不到真相。只有放下这张牌,才能不住于相,见到事情的本质。”
王数理摇头道:“我还是不懂。”
凌湘意味深长地说:“事情的真相绝不在于这一张牌。你要忘记这张牌,再细心想想事情的前因后果,或许会有不同的发现。不过嘛,这悟与不悟,也要看机缘,机缘到了,你自然会了悟;若机缘不到,你便静心等待吧。”
说完,他又转向凌潇,威严地耳提面命道:“潇儿,你也要记住为父的话。此事已然铸成,不可过于执着了。还是做好眼前事.眼下帮中人心浮动,我料想,或许很快又将有变故发生,你不可不察啊!”
凌潇似是会意,点头道:“孩儿谨记于心。”
凌湘一摆手道:“我累了,你带二位少侠去吧。二位少侠为我漕帮之事奔走劳碌,实是侠骨仁心。你要替我好好招待二位,聊表敬诚之意。”
凌潇低头应道:“是。”雨菡和王数理识趣地退了出来。
三人出了病余斋,默默地往前面走去。王数理心里还念着那块牌九,一路上闷着头不说话。趁凌潇去吩咐下人准备晚膳,他悄悄问雨菡:“刚才那老头的话你听明白了吗?”
雨菡道:“听明白了。他好像认为不应该从那块牌九着手去查探真相。”
王数理道:“我有点糊涂。再怎么说,那块牌九也是一个重要线索啊!你怎么看?”
雨菡想了想,说:“我觉得他有点像在故弄玄虚。”
王数理眉头紧皱,附和道:“我也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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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攻心则反侧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战;不审时则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三思。——成都武侯祠对联。攻心之术,我认为要看如何运用。仁者攻心,以己度人,换个角度看问题,理解别人的处境和难处,更好地调和矛盾,有利于社会和谐;权谋者攻心,则是利用人性的弱点,谋一己之私,吾不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