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鸳鸯错
午膳后清浅把做好的针线交给墨莲姑姑,姑姑看过了收好,笑道:“你的手艺和细心,我是知道的。”清浅一笑,待要退下,墨莲却又叫住她。清浅等着她发话,她只是皱着眉头踌躇了好半晌,才说:“清浅,这么些个人里,就数你的针线做得最好。今日上午御前让人传话来,说要挑个针线做得好的宫人去服侍,我报了你的名字。”
清浅大惊失色,颤声道:“姑姑,我并不想……”
墨莲摆了摆手,说:“平日里看着,旁人都以为我最喜欢美儿,她也的确是个机灵人儿,模样又好。可惜,实在太机灵了些,我怕推选了她,反而是害了她。”
清浅低着头,微蹙双眉,旁人看着在御前侍奉是无上荣耀,可那是提着脑袋在做事的!自己所会的不过是些针线活儿,御前的规矩大,弄不好岂不是要丢了性命?更何况,那年轻的帝王……
才胡思乱想着,帘子忽然被人撩开,孙美儿似笑非笑的走了进来,道:“姑姑和林妹妹在说什么体己话儿呢?也说出来让我听听,可见姑姑是真的疼我了。”她咬着“真的”二字,想来是听到了方才的话。
墨莲摇头叹了口气,对清浅道:“你也别想许多,左右还得看张大总管的意思。”看美儿一眼,走了出去。
美儿气呼呼的坐在一旁,清浅见了,便道:“你不必生姑姑的气,她也是为了你着想。”美儿气道:“若当真为了我着想,就不该阻人前程!”又古怪的笑了笑,道:“好在,我也没有全都指望她!”
清浅愣了一下,不再说话,也出去了。
将近傍晚,黎公公叫清浅去见他,清浅去了便看到美儿。她并没有太多惊讶,只是瞥到美儿腕上那成色极好一直戴着的老坑翡翠手镯不见了的时候,心里还是喟叹了一声。记得美儿说过,这是孙家老爷唯一给她姨娘买的礼物,姨娘留给了她,在家中时从不敢戴。
姨娘留给清浅的东西,清浅一样也舍不得送人的,哪怕是关乎自己的前程。
美儿,她从来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管在哪里,她都会尽可能的去结交那些对她有用的人。不管是伶牙俐齿,还是楚楚可怜,对着什么样的人,她会显出什么样的“真心”。
这几个月来,清浅每每以为美儿对自己有那么几分姐妹之情的时候,她总会想起在殿选前一晚,她是如何对待卫敏华的,而卫敏华又是如何对她的。
罢了,人各有志,因同是庶出的惺惺相惜,只怕随着这次的转折,也不会再有了。若美儿真的能去御前侍奉,也许自己到真能安生些吧!
黎公公亲自打了帘子,满脸堆笑的躬身迎进来一人,清浅飞快的扫了一眼,忙深深垂首。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张保,皇帝睿琛身边最亲近的内监。
张保也看到了清浅,知道今儿这事能成,精神大震,表情也松懈了下来。
黎公公察言观色,谄媚的笑道:“还劳烦您老亲自过来,可折煞小的了!您这边儿请,瞧,这就是咱们针工局针线活儿做的最好的两人了,都是今年才进的宫,水灵着呢!”
“嗯,”张保抬了抬下巴,从鼻子里发出傲慢的声音,“看着是不错,叫什么名儿啊?”
黎公公道:“一个叫孙美儿,一个叫林清浅,都是十四岁。”
张保点点头,名字和年龄都对上了,瞥一眼清浅,仿佛看到了睿琛难得的满意。暗舒一口气,挥手让清浅和美儿先下去,然后对黎公公说:“得,你这回办事还算麻利,回头咱家请示了皇上,好赏你。”
黎公公点头哈腰的笑道:“那可多谢大总管了!小的谢谢您老提携!”又问:“只是不知您老看上的是哪个丫头?”
张保却问:“那个叫孙美儿的,是几月的生辰?”
黎公公想了想,道:“这个小的记得,是四月里,才过的。”
张保点点头,道:“那就她吧!”
黎公公大喜,笑道:“那可真是这丫头的福气了!”
张保面上不显,心里却道:的确是她的福气,也是我的福气,以后可就不必动不动就受顿气了,那可真是会要了老命的!
待张保一走,黎公公立即去找美儿,连声说恭喜,那张胖圆脸笑得跟蛤蟆似的,道:“张大总管可喜欢你了,美儿,你的运气来啦!以后到了御前侍候,可不能忘了今日本总管的提携之恩啊!”
孙美儿乍听这消息,犹如在梦中,黎公公唤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双眼放光,语无伦次的说:“我要去御前侍奉了?我要见到皇上了?我终于能见到皇上了!”
收到消息的人都来恭喜她,林清浅依旧淡淡的,墨莲却无奈的苦笑,对清浅道:“没想到她真的去找了黎公公,更没想到她真的被张大总管看上了。唉,这也是各人的命数吧!”
林清浅微微一笑,并不多言。
当晚,孙美儿做东道请大家吃了一顿饭,大家都送了贺礼。宴席间,大家都有一番“苟富贵,勿相忘”的说辞,美儿一笑置之。散席回到房里,美儿喝了酒有几分醉意,拉着清浅的手絮叨:“总算我有这个命,不会一辈子老死在这儿……林妹妹,你且看着,这只是开始,还有……我还有更好的前程……”
林清浅轻叹一声,扶着她躺上床,去帮她做了醒酒汤。
张保也正服侍着睿琛就寝,睿琛问他:“定省的时候没瞧见你人,朕可不记得派了你什么差事,做什么去了?”
张保笑道:“奴婢去了趟针工局。”
睿琛明知故问:“去针工局做什么?”
张保笑道:“各宫里都有针线上人,免得真有什么急事还得跑来跑去,乾清宫却没这差,以往都是奴婢疏忽了。皇上昨儿个教训的是,都是奴婢不够机灵!所以这才特特的去了趟针工局,要了个伶俐人儿来,”
睿琛微微一笑,道:“朕不过说你几句,你到放在心上了。”
张保忙道:“从前奴婢不上心,就此改了,还请皇上您多多担待着吧!”
睿琛盖上被子,道:“也不知能担待你几回!”顿了顿,又道:“明儿人来了,记得给朕看看,看你是不是尽心。”
张保眉开眼笑的说:“明儿一早人就来,奴婢在这儿请好儿呢!准错不了!”
美儿一大早便收拾好了东西,辞别了清浅等人,跟着小太监来到了乾清宫后殿,等着御门听政结束之后好去拜见张大总管。
辰时二刻,皇帝下朝,乾清宫的宫人们都井然有序的忙碌着。孙美儿不知所措的站在一旁,双手绞在一起,看着眼前来来回回的太监宫女们,心里既是期盼,又是惶恐。
没多久,乾清宫又安静了下来,接着便有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宣孙美儿去见张保。
孙美儿心头一震,双眼明亮的望着殿外的四方天空,暗暗吸一口气,随即垂下头,跟着小太监规规矩矩的去了。
睿琛正看着内阁送上来的票拟进行批红,张保奉上茶,看一眼门口,对秉笔提督戴贵使了个眼色,悄悄走了出去。
小太监领着孙美儿来,正好看见张保出来,忙躬身行礼。孙美儿自是机灵无比,施礼道:“奴婢孙美儿,见过张大总管。”
张保一愣,面上神色不显,问:“你是孙美儿?快抬起头来。”孙美儿抬头冲他甜甜一笑,张保大惊,再也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诧异的说:“你是孙美儿?你当真是孙美儿?”
孙美儿虽也疑惑,但依旧笑脸相迎,清脆的回道:“奴婢正是针工局的孙美儿,昨儿个奴婢才和大总管见过呢!”
昨儿个确实见过没错,可……张保看了一眼领她来的小太监,那小太监忙道:“大总管,这位姑娘的确是孙美儿啊!您看,名牌在这儿。”张保接过来一看,上面果然写着孙美儿的身份,顿时如遭雷击,知道自己认错了人!
他虽焦急,好歹在宫中浸淫多年,立即收敛神色,想道:皇上要的不是孙美儿,而是做荷包的那姑娘,昨日与孙美儿一起的,叫林清浅的才是!只是如今阴差阳错,还是快些换回来才好!
当下决定趁皇上还未察觉,赶紧让孙美儿回去,好让林清浅过来补救!
正要开口,里面却传来睿琛的声音:“张保,人呢?”
张保暗暗叫苦,头上的冷汗也不敢擦便先进去请罪了。
睿琛不悦道:“你跑哪儿去了,这茶都凉了也不知道换一杯。”这茶分明是才泡开的,怎会凉呢?张保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睿琛又道:“门外站着什么人?进来回话。”
张保无奈,只得打手势让人带孙美儿进来。
孙美儿头一次得见天颜,自是小心翼翼,谦恭中带着娇羞,谨慎里含着怯弱,又是那楚楚动人的模样儿。
睿琛面色丝毫不变,只是眼神骤然冷了下来,瞥张保一眼,见他跪在地上深深垂首,冷笑一声,道:“张保,人是你调来的,自个儿处理吧!”
张保应一声是,知道此事只能到此为止了。
果不其然,才下午时分,睿琛决定即刻前往西苑,不带后妃,只有裴绍和沐英跟着。
孙美儿自是没有资格跟去,不过她好歹已经到了御前,就不愁别的,只管用心侍奉,好得到皇帝青眼。只是张保见到自己之后的反应,实在蹊跷……不管其他,安心等着就是了。孙美儿看着比针工局华丽百倍的住处,露出自信的笑容。
此时,陆昭仪正在皇后宫中闲话,对皇帝离宫却不带一个妃嫔有些不满。但她也不敢公然说出大逆不道的话,只说:“咱们嫔妃不去就罢了,怎的皇上连表姐都不带去呢?妹妹真为表姐憋屈的慌!”
皇后依旧温和典雅的笑着,心中却道:这丽珠原来是个直肠子,说话做事从不过脑子,如今却也知道拐弯抹角了!可见这皇宫果真能移人性情,只是功夫还不到家,她这哪里是为我憋屈,是自个儿憋屈呢!
手中把玩着触手生凉的寒玉,笑道:“这也说不得皇上,两位太后仍在宫中,我这做媳妇的,哪里能越过呢?自是要在跟前尽孝的。”
陆昭仪扁了扁嘴,对身边的侍女斥道:“扇大点儿风!中午没吃饭还是怎么着!”
皇后微微一笑:到底还是沉不住气啊!抬眸瞥见忍冬打了帘子进来,和半夏说着什么。她也不急,等忍冬说完,半夏神色凝重的走到她身边,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皇后皱起来,问道:“果真有此事?”
半夏看了陆昭仪一眼,道:“是。”
陆昭仪忙问:“表姐,出什么事了吗?”
皇后拿寒玉抚了抚面颊,勾了勾唇角,对陆昭仪叹道:“刚御前得来的消息,张保从针工局调了个宫女在御前伺候,这是从未有过的事,而且……皇上还亲自见了那宫女。”
陆昭仪瞪大眼睛说道:“这还了得!哪个贱婢狐媚子霸道的不知死活,竟敢如此勾引皇上!”
不等皇后授意,半夏便说道:“正是殿选时和孙太后套近乎称本家的人。”她并不说是被陆昭仪教训过的人,皇后又是勾唇一笑。
陆昭仪气愤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她?!果真是下贱胚子,当初就该把她打死了事!”
皇后叹道:“好在皇上去了西苑,如若不然……旁的我到不在意,只是,丽珠,恐防此人对你怀恨在心啊!”
陆昭仪气得双颊绯红,站起身愤然道:“难道我堂堂一个昭仪,还怕她小小贱婢不成?表姐,你等着,我这就去除了贱婢!”
皇后忙叫住她,板脸说道:“你这是要做什么!皇上前脚才出宫,后脚你就打杀了一个没碍着你的御前宫人,让皇上知道了,有你什么好处!”
陆昭仪冷笑道:“表姐放心,我自会寻个眉目出来。”
皇后摇摇头,叹道:“别闹出人命来,否则,我也救不了你。”
陆昭仪不服气的应承下来,带着一大帮子宫人呼啦啦的出去了。
等人一走,半夏蹙眉对皇后道:“皇上从来不对宫女上心,只是这一次有些蹊跷了。娘娘是想借昭仪的手,探一探此次水深水浅吗?”
皇后漫不经心的说道:“丽珠那丫头,不知道还好,既然知道了,必会闹出个动静来。至于皇上……既然招了那宫女到御前,此次避暑怎的不带上?我有些看不懂,就让丽珠去探探路吧!到时候,我也好知道如何应对。”
半夏欣慰的笑道:“娘娘圣明。”
皇后笑道:“圣明的可不光是我,得了消息按兵不动的,都是在等丽珠这只出头鸟呢!也好,若这次能让她领个教训,以后才不敢肆意妄为。”
院子里的蝉嘶鸣的越发凄厉,她皱一皱眉,微微阖目,驱散心中的烦躁,让自己彻底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