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张府堂会(上)
(修文)
宋濂习惯性地用食指敲击着膝盖,他愣神或是思考时这些个小动作便显露出来了。那双手骨结修长,略带些蜜色的皮肤下经络分明。这是双男人的手。瘦一分则单薄,纤一分便女气。赏心悦目,却也正是在这一分一毫之间。除了有些薄茧之外,决计是瞧不出这是双军人的手。
张府张公公的请柬,宋濂本也是不想应的。一是他从小在德国念书,雷厉风行早已进化骨髓,幼时在宅子里听多了堂戏,那些个角儿都颇有些造作。二是因为心中瞧不上这个发帖之人:此人他也见过,三五年前还能算得上是八面玲珑。这偌大的京城里不缺八面玲珑的人物,但要想和张公公一样,人人都卖个面子,倒也不简单了。这倒也并非是还敬着西宫太后,毕竟她老人家都已经驾鹤十几年了,只剩余威了了。可见这张公公是个有手段的。不过嘛,听说他是整日浸在福寿膏和□之中,只怕是……
宋濂一双凤眼并不聚焦于车窗外某一点,看着有些神游天外,但他心里却明镜似的。张公公,在宫里浸淫这么些年,都是成了精的老东西,不买他个面子,倒显得宋濂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了。
“将军,张府到了。”车子前座上的秋明扭过头来出声说道。
宋濂闻言缓缓带上那双黑色皮手套,皮革在他的手上伸展开来,发出轻轻的呻|||吟。他打开车门,仿佛进入了一个沸水般的世界:一堆一堆的人嘈杂地聚在一起,吆喝的,聊天的,卖艺的,骂街的……什么样的声音都有。
拍了拍肩上和袖口,双手从衬衫领到领带再到西服领子,一路向下抹平,抬眼,“张府”二字赫然入目。一副进退得宜又有些冷淡的微笑挂在脸上,凤眼眼微眯,说道:“秋副官,递名帖。”
秋明闻言取出名帖和请柬,又命司机捧着些许礼品交予大门口迎客的管事。然后便立于宋濂右后方。
管事一见宋濂行头气派,便堆笑起一脸褶子,后又见名帖上写着宋濂的大名,才知道这是那位有名的少将军,黄埔头期出身,深受蒋之器重,连孙大总统也赞其智勇双全。今日这位将军虽不着戎装,军人风范也不减分毫。只见他身量高大,肩宽蜂腰,一身力量似乎被禁锢在西装之下,倒是与京城里这些个少爷们很不一样。那双凤眼深黑,仿佛含笑,又仿佛没笑,带着些许戾气从瞳仁散发出来。一双眉毛斜飞入鬓,凭添了一分肆意。鼻子高而挺,嘴唇抿着,显得有些严肃。
宋濂不耐烦那管事直盯着自个儿瞧,便抬眼扫了他一眼。凤眼里瞥过一丝晦暗的光,楞是叫那管事背心出了薄汗。顾不上尴尬,只得热络着把宋濂迎进了府。
待宋濂坐下时已算是晚了,不过,人来了就是给了张公公面子,早些迟些倒也不打紧。他略略与张公公打了个照面,脸上微笑着,心却沉了下去。福寿膏果然害人,那老妖怪如今哪还有半分前几年的模样。今儿个看来,竟是形似枯槁,连话都说不清爽了。
台上似乎咿咿呀呀地开始唱起了今日的压轴戏,宋濂心里不耐,只是喝两口茶,又复用手指敲击起了膝盖。
“自从我随大王,东奔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一句唱罢底下坐着的便开始纷纷叫好。少年还未开嗓的清脆就这样不期然撞进了宋濂的耳朵里,倒让他有些意外。宋濂虽说不喜欢听戏,但自小在宅子里受过些熏陶,自然知道好与不好。
他的手指停了停,这虞姬,唱得不错,有那么点意思。
那少年一双杏眼清澈又带着点恰如其分的愁绪,唱,要知道还没开嗓的少年如何唱得出虞姬那份婉转与柔情,但他演却演得传神。宋濂身体略略向前倾,手肘支在案上,带着皮手套的手抵在唇边。那霸王唱得如何众人便没有如何关注,不过是捧个场叫声好的事儿。少年毕竟难唱出那份沧桑和最后失败的心酸。
宋濂用余光看见张公公吚吚呜呜地找来了管家和师傅,手颤颤巍巍地指了指那唱虞姬的少年,那咧着嘴的神态叫人看了恶心。宋濂眉间微微皱起,又看向台上浑然不知的人儿,一丝微光从眼底一闪而过。张公公必定是以打赏为名行事,京中这些个龌龊事儿宋濂见得也不少。平日里他也并非什么善男信女,但这次这个小小少年,眼神明澈,明明白白是张白纸。心理到突然生出些许异样来。
他双眼微微眯起,心里不愿意让些个脏东西污了这张白纸。他一向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虽然力求稳重,但校长曾经说过他其实本性算得上是桀骜狂狷,不过是一直竭力压着不显露出来罢了。他那为所欲为的性子一上来,不出片刻便做了决定,只待见机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