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一心求死的章氏
他连忙伸出颤抖的手,把项链拿出来塞进章远达的手中。此时的章远达已经几乎说不出话来了,拿到项链之后在唇边吻了一吻,然后就坚定地塞进了程蝶衣的手中。程蝶衣不知道一个人的力气可以这么大,章远达握着自己的手攥得自己生疼,他看明白了那人眼神中的意思。眼泪无声无息地往下流,在满是黑灰的脸上划出两道白白的痕迹,章远达这是在托孤!
就算不想承认这个鲜活的人就要死去的事实,但他的肺已经破碎,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了,程蝶衣的嗓音沙哑地说道:“你放心,以后她就是我的女儿!我会给她我能给的一切!!”
虽然章远达和程蝶衣相识不到数周,但临到这个时候,他没有把女儿托付给张灵甫也没有托付给宋濂,而是托付给了程蝶衣。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但当程蝶衣说出这番承诺时,他觉得从未有过的安心。费力地扯了扯嘴角,又喷了一口血,抓着程蝶衣的手就垂了下去。
宋濂抬手一摸章远达脖子处的脉搏,又撑开对方的眼皮看了看。心跳已经停止,瞳孔开始扩大。他沉重地摇了摇头,这人只怕是去了……
前天晚上还与他们谈笑的人,此刻却逐渐冰冷僵硬地躺在这里。程蝶衣用黑漆漆的衣袖抹了抹眼泪,脸上更花了,神情坚定地对着那二人说:“我们不能把他留在这里!”
武汉会战终于还是结束了,虽然他们取得了万家岭大捷,给双十节献上了敬礼,但整场会战还是输了。而这难得的胜利也是在极大的损失下获得的,除了上峰,参与战斗的将领战士没有一个人觉得雀跃,唯一值得庆幸的只是他们熬了过来,没有死在战场上。
程蝶衣和宋濂并没有回重庆,而是去了上海。所幸**将领的档案齐全,很快他们就找到了暂住上海的那对母女。程蝶衣站在那栋小楼前,面无表情,仔细看才可以看得到他眼底的伤痛,章远达的死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战场上不是没有见过自己的战友战死,但章远达的身份不光是国民党的军人,更是一个爱妻子的丈夫和一个爱女儿的父亲。战士是铁血的,但丈夫和父亲却是温情的,也许正是这种温情让他感受到了触动。那人最后一刻想的不是信仰,也不是党国的“大事”,更和民族无关,只单单是他最亲爱的两个存在。这才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吗?
带着这样沉重地心情,程蝶衣和宋濂对视一眼,叩响了房门。不一会儿,只听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喊道:“来啦来啦!”
门被微微开启了一条缝,一个梳着小髻的中年女人操着一口上海话说道:“撒宁啦?(什么人啊)”
程蝶衣说道:“这边这位是章旅长的战友宋濂宋将军,我是章旅长的朋友程蝶衣。请问夫人和小姐在家吗?”
那女人看看宋濂又看看程蝶衣,两人都是穿着不错相貌端正,看上去也不是什么坏人。况且人家又报了老爷的名号,应该没什么问题,于是便开了房门,让他们进去坐一会儿,自己上楼去叫夫人和小姐。
章夫人是那种老派的女人,虽然家里还有这个奶妈在,但总觉得自己一个人去见两个大男人有些不妥。可是丈夫已经走了快一年,前面还有几封家书,最近是什么消息都没有,一下子来了两个丈夫的朋友,章夫人此刻也管不了那么许多了,带了女儿收拾一番就下了楼。
小女儿刚下楼,就瞪大了圆圆的眼睛,兴奋地说道::“娘!会打枪的大哥哥!漂亮的大哥哥!”
章氏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随后一想才反应过来,七夕那天这丫头跟着奶妈出去疯了一天,晚上回来捧了个娃娃不说,嘴里还一直念叨着这么个会“打枪”的哥哥。她唇边漾出一个柔和的笑意,说道:“悠悠别闹。两位好,请用些粗茶吧。”
程蝶衣和宋濂坐了下来,谁都不知道怎么开口跟这位母亲说明她的丈夫已经去世的事。他们不开口,章氏却有些忍耐不住了,踟蹰着问道:“两位,远达他可还安好?”
程蝶衣和宋濂的脸色都不太好,章氏自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嗓音也抬高了些:“他,到底怎么了?!”
程蝶衣沉着心情从包裹里捧出一个盒子和一条盒式项链,放在章氏面前,说道:“夫人,请节哀……”
章氏一看到那盒子的形状外观就明白了,她只觉得眼前发黑要晕厥过去,双眼空洞无神,脸色苍白发青。女儿在一边看见母亲这个样子,奇怪地问道:“娘,你怎么了?”
章氏拍了拍女儿的头,目光落在那条盒式项链上,泪水再也忍不住了。他曾经说过,除非自己死了,绝对不会把它拿下来,如今这东西好端端地躺在桌上望着她,打破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她问道:“他走之前有没有什么话?”
宋濂刚想开口,程蝶衣就拦住了他。“旅座走的很安稳,没有什么痛苦。他说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母女两,对你们也亏欠最多。希望你可以好好继续生活下去,还把你们托付给了我和宋将军。章夫人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和章小姐的……”他不敢说章远达最后被炸弹冲击力集中背部,整个肺都破损了,最后那痛苦狼狈的模样。他更不敢说章远达最后其实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用眼神传达意思。他现在能做的不过是让这对可怜的母女心情好受一些罢了。
“娘,你为什么哭呀?”女孩儿天真地抬起头。
章氏紧紧抱住女孩小小的身体,神情悲痛万分:“娘没哭,去吧,去哥哥那里。以后你要听话,知道吗?”
小人儿乖巧地“嗯”了一声,挪动着短短的小腿来到程蝶衣面前,伸出双手说道:“哥哥抱抱~”程蝶衣觉得自己的心里软极了,弯腰将女孩抱进了怀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女孩儿糯糯地声线响起,“‘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我叫章鹿嘉~”
这厢宋濂却觉得章氏的语气不太好,好像在交代什么后事一样。所以当程蝶衣在和章鹿嘉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章氏,只见她捧着章远达的骨灰盒子,右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盒子上精致的花纹,留恋般地看了一眼鹿嘉,随后就猛地站起身来以头抢地,“砰”地一声就软倒在地!
所有人一下都惊了,宋濂更是在章夫人站起来的一瞬间努力拖了一把,却也敌不过这个抱着必死决心的女人在一瞬间爆发出的力量。宋濂蹲□子焦急地摸了摸章夫人的脉,还好,虽然微薄但还算是有救,他迅速让章夫人的奶妈往医院打电话。
程蝶衣把鹿嘉小小的脑袋按在自己怀里不让她看到自己母亲头破血流的样子,但就算是这样也已经迟了,这孩子听到一声巨响的时候就已经回了头,等到程蝶衣反应过来才捂住了孩子的眼睛。章鹿嘉整个人都呆呆的,没有被吓哭,倒像是吓傻了一样。程蝶衣轻拍她的后背,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不要担心,你娘不会有事的。”章鹿嘉的小手紧紧扒住程蝶衣胸前的衣服,显得无助而害怕,仿佛只有眼前这个人才能给自己一点安全感。
很快救护车就停在了门口,章鹿嘉就这样看着那群穿白衣服的人匆匆赶过来把满头是血的妈妈带走了。她的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连眼泪都仿佛缺乏,但这个样子却让程蝶衣想起了当初自己刚到喜福成时妈妈把自己留下一走了之的记忆。当初的自己,也是这样,眼睛里闪着火光,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吧。程蝶衣顿时更加心疼起这个女孩儿,抱在怀里亲她的脸,不停地安慰着。
章氏被送往医院之后是抢救了过来,因为宋濂眼疾手快赶紧拦了一把,所以只是血流得多,头却没有受伤太重,第二天人就清醒了过来。清醒之后的章氏就好像变成了植物人,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谁说话都没有反应。程蝶衣自然也带着章鹿嘉去看她母亲,但章氏也不理孩子的呼唤,除了还在眨着眼睛之外,全然就是个死人。
可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明天过来他们还是从医院接到了章氏的死讯——她是割脉而死的。原来,她想死的心太重了,之前输液的时候就动不动把针头拔掉,这几天可能趁着医生检查的时候偷偷藏了一把医用刀在自己这儿,就在昨天晚上割了脉。她两边的手臂上都划了好些道深深地伤痕,只看这伤口就知道她绝对不想活了。本来就已经失血过多的章氏在还没有恢复过来的时候,再次损失了大量血液,自然是撑不住的,很快就停止了呼吸。等到早上护士查房的时候发现她,人已经凉透了。
父亲的逝世对于年幼的章鹿嘉并没有直观地感受到那种悲痛,她甚至不觉得父亲已经去了。但母亲在她面前撞墙的一幕却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脑海中,后面的送葬更是让她明白,从前那两个会抱着自己的双亲都已经变成了墓碑上言笑晏晏的冰冷照片。纵然只有三岁稚龄,但一下子失去了父母的章鹿嘉变得不爱说话也不爱笑了。很多人都觉得她年纪小还不懂,但程蝶衣却不这么认为,鹿嘉心里应该很清楚,否则的话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再问过爹娘去了哪里?
在最后的葬礼上,章鹿嘉在程蝶衣的陪伴下给父母亲磕了三个头,牢牢地抓着程蝶衣的手站了起来,仿佛
作者有话要说:章氏是老派而普通的女人,她不是新新女性可以那么坚定、坚强地执着于自己。她太爱自己的丈夫,也没有那么坚强可以在乱世中承担起一个单身母亲的重担。最重要的是她太软弱了,只想着自己一死了之,却把女儿丢给了别人。但这并不是说她不爱鹿嘉,而是觉得自己没有办法给鹿嘉更好的,趁着孩子年纪还小,事情还记不全,托付给两个丈夫认为可靠的人做女儿,在她看来是最好的方式了。
章鹿嘉的命运和程蝶衣说像也不像,和蝶衣真的算得上是有缘,圆了父女情分也很好。鹿嘉也会从此性情大变,从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儿,变成一个有些阴沉而难以接近的小“怪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