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关师傅
一九四五年
相比刚开始是那种惨败的情状,现在的局势已经变得明朗。然而,在一片大好形势下,**内部的气氛却大不同从前,火药味十足,从一开始的爱国抗日转变为了现在的攀比功绩,仿佛如今战胜日本军队已经变成了他们之间争夺内部权力的一种方式,因为他们清楚地知道,日本人,撑不了太长时间了。
所以,在最后时机拼命赞赞功绩不过是为真正的战争做准备!外敌被击退之后,剩下的,就是雄狮们争夺地盘的时间了。
宋濂早就不想掺和进去了,虽然每次开会的时候都随叫随到,但会中从不主动说话发言,他已志不在此。面对明枪暗炮,他一律不予理会。那些人一拳打到软棉花上,久而久之也就不再找他的麻烦了。
与此同时,程蝶衣在多年之后头一次收到了北平那边段小楼的信。那信纸上熟悉而有陌生的字迹,让他在在打开信封的一瞬间有些难言的意味。信中的内容又让他一颗心揪了起来,段小楼没上过几天学,所以信中的话语极其直白,“师傅抱恙,速回!”
宋濂和程蝶衣赶紧把鹿嘉托付给了已经化身成奶爸的范汉杰,两人急急忙忙赶往北平,时隔八年再次回到从前那个京韵依旧的地方,程蝶衣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唏嘘。
北平变了,又像没变,城门还是那个城门,只是来来往往的人早已变成了生面孔;胡同也还是那个胡同,只是再也见不到隔壁的那条大黄狗。
从前每天都能看得见这些东西,自然是不觉得有什么稀奇,如今回了乡,他才明白那种萦绕在心头的正是微苦的乡愁。
火车站附近巡逻站岗的日本兵都少了许多,大概是因为绝大部分的兵力都被调往前线,两人出了车站竟是花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了段小楼。
那人早已不复当年,开了个小面馆起早贪黑忙到晚的他早就不唱戏了,人也苍老了许多,说出去没人会相信宋濂都比他大个几岁。至于程蝶衣,时间对他似乎格外照顾,和当初离开北平的时候面容无半分差别。
“霸王意气尽……”程蝶衣喃喃自语。
走在他身边的宋濂知道这是从前他和段小楼演得最好的《霸王别姬》其中的一句,接下去是“贱妾何以聊生”。但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握紧了对方的手。霸王早已不是当年的霸王,程蝶衣更不是生死相随的虞姬……
段小楼见了二人,从前见面的那股子尴尬一点影踪都没有,除了眼底浓浓的担心,更多的是重新见到老弟兄的高兴。他赶紧跑过来,寒暄了几句之后便直奔主题,一行人赶忙赶往喜福成科班。
路上的时候,段小楼大概说了一下近些年他们的情况。如今他的面馆开的不错,又盘下了一个门面。说道菊仙的时候他显然更加兴奋,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她给他添了个大胖小子。相对于程蝶衣和宋濂对他的不了解,重庆戏院程老板的名号显然已经传到了北平。见到程蝶衣过得很好,他也总算是放心了。
关师傅几天前突然晕倒在地,虽然说人是救回来了,可本来生龙活虎的老爷子只能终日缠绵病榻。就算病成这样他老人家还是倔着要去科班教戏,怕那些小子们一天不督促就偷懒耍滑。
见到了程蝶衣的关师傅显得很是欣慰。当年他费尽心力培养的两个角儿,一个早已经金盆洗手转了行当,另一个却能发扬光大,如今自己做了大戏院的东家。徒弟争气,做师傅的脸上也有光,所以关老爷子在见到程蝶衣之后,病情似乎好转了许多,精神头也足了些,还说饿了想吃东西。
众人一见老爷子好了些自然是放了点心,宋濂和程蝶衣还没安顿下来,从火车站下来就直奔了科班,段小楼家里还有个大胖小子,菊仙一个人恐怕也难照应,所以待了一会儿之后,段、程二人就纷纷告了辞,留了科班的人照看着,明儿个再来探望。
“叮呤呤呤!!”一阵急促地电话铃声把程蝶衣惊得一下子坐起身来,他眼皮不住地跳,心里也被这阵急促的铃声弄得发慌。赶紧跑过去接了电话,“师哥?嗯……你说什么?!”听筒应声而落,程蝶衣头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宋濂走过去间期落在地上的听筒挂好,拍了拍程蝶衣的肩膀,道:“君越,怎么了?”
“师傅,去了……”他这表情,空白得就像一张白纸。宋濂知道,纵使儿时在这个戏班子里不知道吃过关师傅多少刀背子,但君越对他的感情就像儿子对父亲的感情,是一种敬畏。昨天他们去见关师傅的时候人还好好的,甚至还有了转好的迹象,如今想来,恐怕也只是回光返照。
飞快地收拾妥当之后赶到了戏班子里,却见许多人都已经开始打点行装。关师傅的遗体已经被穿戴好寿衣,还未入殓。领头的老爷子死了,这个戏班恐怕就得散了。但师傅的遗体还在那儿,这些人就迫不及待开始准备收拾东西各奔前程去了,实在是太过凉薄。
清越的嗓音在嘈杂的小院子里却显得格外清晰,程蝶衣冷着声说道:“师傅这才去了没多久,你们就急着走了?!都给我留下,等人入殓之后再说!你们放心,我程蝶衣大小也有个戏院,师傅留下的这个科班我会接手,到时候你们想留就留,想走就走,我决不强求。只是现在,办完师傅的丧事再说!”
很多时候,人就是缺那么一个主心骨。关师傅死了,这些人全都六神无主,可是程蝶衣站出来说话了,众人的前程总算有了个保证,人心自然就定了下来。
后来,程蝶衣才知道,昨天的确好了一阵子,今儿个一大早师傅竟可以爬起来训练这些小子吊嗓子了。练到兴头上他唱了一段,也就是唱完了这一句,人就倒了过去,再救也救不醒了。
关师傅的一生,似乎就是为戏而生,为戏而死。他一辈子不知道培养了多少个角儿,可他自己却从来没有成过角儿。他一辈子就没有孩子,他的孩子就是这些科班的小子们,虽然他看上去既凶又恶,但正是他给了这些孤儿一口饭吃,教他们一技之长,哺育之恩,不言而喻。
入殓的那天,程蝶衣真真切切的哭了,在这之前他没有流一滴眼泪,但在关老爷子被抬进棺材里的一瞬间,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因为天气热的关系,人又停了三天的灵,脸颊上早已瘪了下去,让人不忍直视。
天开始下起了大雨,段小楼和程蝶衣作为关师傅的两个得意弟子,自然是首当其中披麻戴孝做孝子的,因为程蝶衣的关系,关师傅的丧礼办的有模有样,不仅不寒酸,更是比寻常人家要讲究。
其实程蝶衣也知道,人在的时候不能让他享福,死了之后却搞这些虚名,真心没意思。可他这么做,一是以表哀思,二是让那些科班的人定下心。
下午,段小楼和程蝶衣领着头把关师傅的牌位迎回了科班里,路上大雨滂沱,夏季的暴雨还席卷着其他人兴奋地喊叫声:“日本人投降了!我们胜利了!!”
这仗,总算打赢了?!
豆大的雨水打在脸上生疼,程蝶衣低垂着眼帘慢慢走着,捧在手中的师傅的牌位仿佛有千斤重,拖着他前进的脚步。
宋濂帮他挡开了奔走相告胜利消息的人群,默默无言。对外是胜利了,可是对内呢?且不说现在有多个党派,虽说党国的实力最强,但凡事无绝对,谁都想最后分一杯羹。在说着党国内部,同样也是腥风血雨,就宋濂所知,以各种国家安全方面的由头冤死的党国人士就不在少数,现如今更是变成了某些人巩固政权的方式。应该惧怕的不是和敌人的斗争,而是自家人打自家人!
关师傅的丧事告一段落之后,接下去需要处理的就是科班里这么多需要吃饭的嘴。程蝶衣的意思是,愿意去重庆的就继续跟着他,这个科班呢,也得一同开到重庆。以后这表现好的,自然是上台的几乎多,成角儿的可能性也大。若是不愿意去重庆想留下来,程蝶衣也不反对,没人发一身衣裳,十块大洋,让他们各奔前程去了。
既然难得来北平一趟,程蝶衣这个做叔叔的自然也要去看看段小楼的儿子。他明白段小楼和菊仙很不容易,不说别的,想当年菊仙的头牌名声不是说笑的,那人长得既水灵又风骚,可是如今,整个的变成了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家妇。
所以,作为头一次见侄子的见面礼,程蝶衣包了厚厚的一个红包,另外还送了两个大金条和一套给孩子玩儿的金锁金算盘之类的小物件。
段小楼见这些东西这么贵重自然是不肯收下的,可程蝶衣现在收入颇丰,虽说送出去的东西,尤其是那两根大金条花了他近乎小半年的收入,但他从来都不把钱真的当回事儿。
听敏之的意思,这乱世道还没完,大洋保不准就做不得数了,手里若没个硬通货,到时候真的一筹莫展,握着钞票都买不着东西。
经过了师傅的去世,他更是将这些钱财看作是身外之物。程蝶衣唯一希望的,就是自己在乎的人可以平安喜乐,这最简单的追求如今也显得格外珍贵。很快他和宋濂就要动身回重庆,前途茫茫,不知何年才能在回来,人在乱世中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无奈。但愿下一世,可以投个好胎……
作者有话要说:忙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