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5 恻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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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信以为自己听错了,凝了凝神后,又觉得自己不似听错,只是断言太快。他疑惑了稍许后,沉下心,默默琢磨起父亲的话来。
的确,岑迟身上既无功名,又无兵员,而且现在的他正被慢毒缠身,一时半会儿里能做什么呢?在西北那片山高、路险、多瘴,近同蛮荒的地方,他能做什么呢?
当年相府收留岑迟的原因,其实是因为父相了解他的师承意义所在。
北篱一系追溯起来,学派命运大约可以跟周王朝捆绑在一起。但这个派系在周朝末年那五十多年里,近乎消失了一般,因此几近成为世外学派,与俗世间彻底切断来往。
一个学派在世间有了这么长的一个断绝期,没有著作传世,没有人才入世,很容易被人们忘却。多年以后,学术界忽然再见这个学派的传人,即便还有人记得这个学派,却未必把所谓的北篱传人当真事。
史靖顿了顿声后,又对三儿子说道:“倘若岑迟真如你所怀疑的那样,此时我们动手,岂非是暴露了么?为了一个无权无兵的单薄之人冒这种险,不值得,如非可用之才不如及时舍弃。”
与父亲这般谈话已不是首次,谈及岑迟的事,每次的对话氛围都会有令人心绪不畅的时候。父亲不会把话说得太直白,史信很了解这一点,也清楚此时父亲话里的那丝肃杀。
但他终是有些不忍,叹了口气,轻声道:“真要这样么?”
在话至岑迟的事之前,史靖就已经有了预料。即便史信嘴面上不会悖逆他,但他若真要对岑迟下狠手。史信心底里绝对会生犹豫。
“此事……”心绪微微凝滞了一下,史靖喜怒不行于色的开口:“尚有变数。”
这话中的“变数”二字刚落下音,史靖就看见儿子的眼中浮过一点亮光,但没来由的,他自己的心里却感觉到一丝厌烦。
史靖很费解,想不透岑迟是用什么办法对自己的儿子构成这么大影响的。
因为他曾担任过信儿的西席先生?不,那只是挂名先生。挂了个虚名。实际上他近乎什么也没有教给信儿。
因为他与信儿同日及冠?不、不,那原本是自己的一番好意,可在相府因信儿的及冠礼而摆宴时。岑迟那厮却在花园里失手把玉冠摔毁了,那叫及得什么冠?
还是因为……罢了,那姓岑的年轻人根本就不在相府常住。不过想来也怪,他不常待在相府。却丝毫未削弱信儿对他的看重,倘若他常居于此。那岂不是……
难道传说中的北篱学派,连心术之学都钻研凝练得这般恐怖?
心绪游走到了这一步,史靖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思考下去,他无声一叹。转言又对史信说道:“是留是弃,最终都需要做出抉择,倘若我们与他走到不能同伍的岔路口。为父希望你不要优柔不决。”
史信闻言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这次在听完父亲的告诫后。他眼中神色未再起一丝波澜,似乎在父亲刚才一扬一顿的话语过后,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再次端起茶盏,掀开盖后,还没去吹开浮在茶汤上的些许茶沫,就准备满饮一口——他忽然感觉有些口干,尽管在聆听父亲的话时,他未动口舌,半个字也没说。
然而他手中的茶盏才微微一倾,茶汤还未沾唇,他就又放下了茶盏。
只因为他看见门口有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甫一眼看去,这个女人约摸四十出头的年纪。她脸上的深刻皱纹不太多,但细纹不少,显得皮肤有些干燥、失了光泽,看样子是她少操劳但又不太注意体面保养的结果。
女人衣着锦绣,衣衫上有着色彩明艳的刺绣花样,但却无法将她的脸色也映衬得红润有精神。细细看去,她除了脸上的皱纹不太明显,肤色也很白皙,可那是一种少见阳光所致的白,没有健康生动的光泽。
她的确很少为生活上的事以及身边的事操心,因为她实在太能操心了,所以必须剥夺她操心的权力,以免她的神经错乱累及别人。
这个女人本该有丞相府大妇的身份——当然她现在也算是有这种身份,但却只是仆人心里那位传说中的大夫人。
她只是相府以大夫人的身份细致养着、确切说应该是密切关在一处小院子里的疯女人。
这疯女人的确是史靖的原配夫人,还是史家二公子的生母,但她却被自己的丈夫禁足于府中将近十五年。然而相府里的仆人不会因此腹诽老爷,不是因为畏惧于老爷的威怒,而是因为大夫人实在该禁。
相府留下不多的老仆人里,偶有几人私下里忆及这个疯女人的过往,虽然时隔数年,仍让人觉得背上发寒。这令人谈到后仍不禁后怕的事,便是疯女人在她的亲生儿子五岁那年,差一点亲手掐死了他。
后来她那逃过一死的儿子也常常会有神智失常的时候,此事大抵算是家丑了,然而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相府仆人多,难逃例外。知道此事的人便以讹传讹:史府二公子正是因为母亲的发疯,导致其本人也自娘胎里带了些疯症出生。
这事要细说起来,还真是有些说不清楚,但自那之后,这个为丞相老爷生了一个儿子,却差点将这个儿子杀死的大夫人便过上了行同监禁的生活。
一般来说,高门大户里若发生了什么事,责任追究起来,最终都会甩到最末的弱者身上承担,却未必是将责怪还到该负责的人身上。这也算是人类群体里衍生的一种竞争法则,冷酷而必然。
史府出了一个疯主人,如果不关起来,任其为祸,以后这些仆人的日子恐怕要过得异常艰辛。因而对于丞相老爷的决定。仆人们是心怀感激的。
更何况大夫人所生的史二公子如今也都有点疯症,这对母子不能给史家贡献丝毫助力,还净添负担,史老爷却依旧照顾了他们娘儿俩衣食无忧的生活,没有将其抛弃。
除此之外,史老爷还时常请郎中来看诊,十数年不变的在心中保留一份治好大夫人的信念。甚至这个信念还穿过了周灭昭立的那段战乱岁月。这无疑已经算是一个男人对他的发妻情深意重至极了。
此刻,在这花厅里见到这位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去探望过的发妻,史靖的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原本以为把她关在那处安静的园子里。她便弄不出什么动静了。她一直那样平静的生活下去,可能彻底康复的机会还是很渺茫,但或许能像看诊过的诸多郎中说的那般,她不再发病。能延些年的时寿。
可未曾想到……
事故发生后,史靖满心的不相信。他不相信一个神志失控的人,怎么还有那种算计心机的控制力。
“坐吧。”史靖望向疯女人,轻轻开口。
尽管妻子做错了事,并且今天他叫人把妻子从那处园子里请了出来。便是为了理清这件事,刚才他坐在花厅中沉思良久,为之烦扰的也正是此事。但到了此时,他仍没有直面对她发火。
跟随在大夫人身后的还有两名丫鬟、三个护院。
护院家丁没有进到花厅里来。只侧身如标枪一样立于门外两侧,互相只看对方的眼睛,丝毫不向花厅里侧目。涉及到相爷的家事,他们的知觉很敏感,态度很一致:做好本职,少管闲事。
涉事的两名丫鬟则跟着大夫人一起进了花厅,听到史老爷的话,她们连忙一左一右扶着大夫人在史靖座位下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
史家三公子已经离开了座椅,走到大夫人面前深深行了一礼,柔和唤道:“母亲安好。”
大夫人并非史信的亲生母亲,但他对她还是给足了礼敬。然而在妻妾不止一位的家庭里,母亲与娘亲在口头称呼上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其中情份的深浅之别,怕是只有唤出这二字的人自己心里清楚。
从前脚迈进花厅的那一刻开始,大夫人的脸上神情就略显呆滞,但在听到“母亲”二字后,她忽然双肩一动,睁目道:“我认识你,你是我儿,你不听话,该打!”
这是她在进花厅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语气声调明显生僵直楞,竟是要打孩子。
刚说完“该打”两字,她就忽然从椅子上站起身,一把捉住史信因为向她作揖而伸出的手,扬起巴掌就拍打起来。
她打史信的动作,仍像一位母亲捉住犯了错的孩子的手打巴掌那样,以并在一起四根手指的指腹一下一下砸着孩子的手心。
这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带不来什么伤害,但站在大夫人身后的两名丫鬟却惊了一下。见自己一不留神,没有摁住忽然站起来的大夫人,才造成这后头的事,她们顿时慌了,似是已成本能的一左一右就要拉扯。
忽然,史信出声喝止道:“我犯了错,就该受罚,甘愿让母亲打。”
两名丫鬟皆是一怔,看了看史信,又下意识偏转目光,看向上座的史靖。
史靖的眉头微微皱了皱。花厅中事态急转,可这完全与他此时还坐在这里,于公务繁忙中挤出来的一点时间准备清理的家事无关。
但他仍然没有发怒,隔了片刻后只是轻声道:“阿兰,孩子错了,我让他到书房闭门思过,你别生气了。”
史靖不但没发火,还声音轻缓的唤了发妻的小名。
成亲之前,他常常这么唤她,近些年他很少再这么唤她了,但再次开口,这个亲昵的称谓只像从珍藏的箱子里拿出来那么简单,并不生疏。
大夫人沐雨兰听到这一声轻唤,仿佛是从自己的名字里找回了一部分自己的人格,她忽然就安静下来。
不再拍打史信的手之后,沐雨兰先是侧目看向了上座的丈夫,然后她再次转过脸来看向站在跟前的史信,忽然欣然道:“我儿已经长这么大了。可惜没有一点像我。可是儿子长得像他爹,不也是天经地义的事么?何况我的靖哥哥那么英武不凡!我还要为他生好多孩子。”
大夫人也唤出了她对丈夫特有的昵称。
与史靖不同,大夫人上一次唤出这个昵称还是在去年的元宵节。史靖陪她看仆人在院子里挂花灯时,捏汤匙喂她吃汤圆,她一口咬破汤圆,被滚热的汤圆芯烫到,她忽然就呼出了这三个字。仿佛喊了这三个字便能止疼。
甫一听到这个称谓。史靖亦是禁不住动容。
妻子刚才所说的话,除去第一句,后头的言语可以表现出。她此时的记忆又推迟到她刚生孩子,还在月子里的时候。
那时候的她还没有疯癫之症,可是在她刚才着手打三儿子的时候,那段记忆则是她生孩子过后的第四个年头。
那时她的疯症已经很明显了。但他以为把血脉相连的亲子放在她身边,能让她慢慢受亲情补养、修复精神上的损伤。却没料到她发疯起来,竟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下狠手。
往事一幕幕在脑海前浮现,很快又被史靖强行按下去。但在此之后,他心底的一丝怒火却终于窜了上来。不过仍然不是冲向他的妻子,而是那两个服侍在后的丫鬟。
尽管已经将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但史靖双眉间的那道沟壑仍然无法完全平复。
沉默片刻后。史靖尽量将声音放缓的说道:“孩子不但个头长高了许多,字也写得比刚学那会儿有精神多了。阿兰,你要不要考考他?”
“好啊好啊!”大夫人十分孩子气的鼓掌起来。
史靖给儿子史信递出一个眼色,平静说道:“好好陪你母亲,但别让她玩得太累,早点歇息。”他这后头半句话的语气稍微加重了几分。
史信很快会意,令那两个丫鬟不要跟随,然后拜别父亲,领着母亲出了花厅。
这对非亲生的母子刚走,坐于上座的史靖平静的脸上忽起波澜,冲门外喝道:“来人!”
刚才随那两名丫鬟一道儿,护送大夫人来花厅的三个护院家丁,一直就守在门外。听到史老爷的呼喝声,这三人才急忙进了厅内。
不待他们拜下,就又听到史靖怒斥:“带下去!”
眼尖的护院见史老爷在发下这道命令的同时,手掌已经握成了拳头,并在桌上扣了一下。叩击声不大,但让几个护院家丁当即明白过来,押着随侍大夫人的两名丫鬟就往外走。
花厅中的事况陡然生变,倒是那两个丫鬟有些后知后觉了,直楞在当场,任凭练过些功夫的护院家丁铁钳一样的手扣上她们的肩膀,她们浑然不肯挪步。
然而后知后觉不代表她们心里不清楚将要发生何事,自己干过的亏心事,谁能比自己记得更清楚?
肩膀上被钳制的疼痛传来,两名丫鬟回过神来后,瞬时间心里生出一股虚怕,已经哭了起来。
两个丫鬟无力抵抗护院家丁押着她们往花厅外拖拽,也来不及争辩,史老爷根本不给她们这个机会与时间。
可两个丫鬟很清楚,在家主这样的暴怒笼罩下,所谓‘拖出去’会是什么下场。她们惊惧断魂,只能穷极声音地不停大喊:“老爷饶命啊!饶命啊!”
事到如今,才知求饶,还想乞命?史靖冷眼刺向那两个拼命回头乞求的丫鬟,不但不无视于这个场景,还正是要直面示以绝决。
如果他会给出饶恕的待遇,还会如此命令狠绝?
前几天,在那处安静了十几年的独院里,发生了一件险些害死人命的事。
那天下午,岑迟本来是在相府内的花园散步,不知不觉渐渐靠近了大夫人静居的小院子。恰在那时,大夫人在院落门口晒太阳。岑迟见是相府那位深居简出的大夫人,虽然平时极少碰见,但他还是极有礼貌的含笑施礼,问好几声。
不料大夫人在看见目光温和善意的岑迟后,一恍神,竟把他当成了自己长大成人的儿子,邀了进去。
岑迟是外人,并不清楚大夫人的过往。以及她的疯症具体为何。见相府原来的女主人好意邀请,或许还有一些怜悯于她长久过着‘活寡’生活,岑迟只犹豫了一下,便进去坐了坐,用了些茶点,陪大夫人闲聊了几句。
原本这只算是相府日常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
凭大夫人现在的年纪,足能长于岑迟一辈。岑迟又本来是个不拘小节的性情。进小院陪长辈聊聊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便事后史老爷知道这件事,大抵也不会有挂心计较的理儿。
然而岑迟在陪大夫人聊天到中途时,忽然身感不适。身体情况也是骤然恶劣起来。后来仆人喊了郎中来瞧,才知道他竟然中了恶du至极的慢性du药!
更为震惊全府的调查结果是,那du药竟在大夫人与岑迟聊天时,让丫鬟泡给岑迟的茶水里!
医馆郎中解释了这种慢性du药。据说是江湖上名声极恶也极盛的毒医所炼制,无人可解。似乎连毒医自己也没有解药。
毒医在江湖上的恶名之所以盛极,除了他炼制过药傀儡这种似人似魔的怪物,还因为他有个喜欢炼制各种du药,却不管配制解药的恶癖。
岑迟遭了毒祸。先不管原因具体为何,救命是迫在眉睫的紧要事。然而思及近在京都的医师中,医术能与那位传说中的毒医对抵者。不禁要让人想破了头。
近段时间,京都最强医师、时任太医局医正的严广老爷子家中传出药箱被盗事件。老爷子也因为此事气得身体抱恙,请了大假在家休养。
史靖原本也不指望自己能请到严广,给自家一个无功名爵禄的清客治疗。而让他选择送岑迟去西北的关键原因,是因为他记得,府中的另一个名叫方无的清客说过,毒医的行踪就在西北那林密瘴多的赤云峡。
府中众清客里,方无是喜欢研究星相的人,但这门学问过于飘渺,他极少与人谈及这方面的事情。
除此之外,方无还醉心于练习龟息延寿的功夫。他也似岑迟那样,常常离开相府,远游于四野之间,不过他净往人迹罕至的地方钻,是因为他曾说:“有的地方水幽山奇,渺然有灵气,适合吐纳延寿。”
方无的这两大爱好,很难在相府清客中觅到知音。最开始史靖以待客之道对方无礼敬有嘉,也只是纯粹认为他是个奇人异士,并未有一件事请他帮忙。
没想到时至今日,方无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似能给岑迟带来一线生机。
方无说他特意游访赤云峡,有一半原因正是他想见见那位令人闻名色变毒医。或许是奇人异士都有一种对彼此惜才的怪癖,方无认为:除去毒医的邪恶癖好,他或许是药道中的绝顶人物。
但方无后来也说了,他在赤云峡游访半年,最终无幸遇见毒医,不过他倒是有幸碰到了路过此地的药师廖世。
稍微上点年纪的人,应该都知晓,十几年前,廖世被前朝亡国君主关进天牢的定罪原由,就是传言廖世与毒医学系同门。
京都医界疯传,廖世不仅与毒医同习邪术,还连心性也受同门影响,变得歹毒内荏。所以他明明可以救活皇太后,却是丧失人性地抱着试验玩弄之心,在救醒皇太后之后,又反手将其害死。
廖世在救醒皇太后之初,周灵帝御赐的‘药师’之名,到了皇太后戛然病故之后,立即变成了‘药鬼’这样的恶名。
如今时隔多年,这个说法终无定论。而廖世在十年前离开天牢后,就此销声匿迹,关于他的这种不良传说,在知道的那部分人记忆里也渐渐淡了。
可记得这事的人,在亲眼看见廖世后,一定又会对这种传说燃起兴趣。方无不能免俗,试探着问了廖世,知不知道赤云峡中,毒医居住的具体所在。
廖世对此一字不提,不说知道,也不说不知道。在询得方无来这地方的目的后,廖世只是直言警告方无,不要再继续深入赤云峡,因为那地方不但没有适合延寿的所谓灵气,还有着极多的呈现淡红颜色的剧毒瘴气。
方无的这些经历,现在给了史靖一种比较实在的说服力。总之不论如何,岑迟此行。能遇到毒医最好,如果能遇到廖世,也不坏,总比待在京都等死要强。京都物资虽丰,医馆广驻,但在医术上出类拔萃的人却不多。
这几天,相府发出去给方无的信。方无那边也给了回复。
如今九死一生的岑迟已经被送往国域西北角的一处小镇。方无会在那儿接应。然后去过那地方的他会身兼领路人,陪岑迟再入赤云峡,寻找解救机会。
岑迟的事暂时这么了了。史靖便在第一时间里清办这次毒害事件的另一方涉事人。
从常理上讲,施毒方的主角似乎直指大夫人,因为她的精神错乱之症最坏的地方就是,一旦发狂起来。第一个要做的事就是杀人。
但是大夫人杀人只会一招,如果手边没有刀子。那便是直接用手掐脖子。下药这种事,不是她犯病后的杀人习惯。
换个角度来琢磨,一个精神错乱的人发狂起来,行为亦更倾向于直接暴力。也不可能用得好这种要耐性细心的毒计。
之前派人把大夫人带到花厅来,只是史靖想再看一看她是不是真发疯了,而观察的结果是令史靖矛盾的两种心情各一半的。
大夫人连说话的逻辑都是乱的。下毒的事绝难跟她有关,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只是……两个仆人去哪里弄来这么凶狠的du药?又为什么对付上了岑迟?
后面那件事还存在诸多疑团。但仅说前面那个问题,便足够引起史靖的重视。
两个丫鬟被各打了十大板的,随后护院家丁又将她们带了回来。花厅中,她们肩上的钳制刚刚一松,俩女皆如和稀了的泥人一般,无力地软趴在了冷硬的地砖上。
她们后背的皮肤已经被板子打得破开,这种伤口只会泛出淡红色的血水,却丝毫不比直接被刀子割开的伤口疼得轻些。
她们常年侍奉在大夫人静居的那个小院子里,做的其实都是非常轻的活儿,本该十分舒服才对。身体缺乏锻炼,便也扛不得打,十板子下来,已叫她们丢了半条命。
但她们应该庆幸,如果刚才史靖不是敲桌子,而是将茶盏摔了,此时她们两人只怕已经被打死。
所以当她们回到了这里,已顾不得背后火灼一般的疼痛,一边哭着,一边极力嘶声求饶起来。
她们却不知道,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之前要受地折磨。或许刚才被拖出去时,直接打死,对她们而言,还算是痛快点的解脱。
史靖见这两人被送了回来,他没有再口头发火,但脸上尽是冷厉之色。
半跪半趴在厅下的两个丫鬟不敢抬头去看他,但他只用一个字,即将这种冷厉之气刺入她们的心底。
“说。”
……
男人一般都不太爱管家事里的琐碎,除了男人行事风格的原因,多半还因为家中自有大妇操办这些事务。
但史家的情况好像有些例外。
史家大夫人虽然疯病缠身多年,可是史靖仍然保留着她在府中的位置,看样子似乎也是因为他相信大夫人终有一天能够康复,这种信念一直持续了十几年。
如果说史夫人是近几年才疯的,史靖不续弦也说得过去。但史夫人初显疯症的那一年,史靖也才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像他这样一个官居高位的男人,能够为自己的发妻坚守到这一步,真是难得的让人有些生疑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史靖这么做似乎也还有另一个结果,他的家务事没那么复杂,府中没什么女眷,也方便与那些客卿宴饮。
十多年来,这是史靖少有的一次,亲手审办家务事。这一次,连那位忠守史府多年的老管家也没有被允许插手此事。
史靖两朝为相,朝堂上的文争、大狱里的武斗,什么风浪没见过,何况眼前的两个丫鬟。
如果他真的决心要办这两个丫鬟,铁打的人也得让他掰卷了、烙出窟窿。
虽说女子当中也存在英杰,但男人办事,多半还是比女人干脆果决。对于史靖而言,下毒的事,只要排除了大夫人的嫌疑。一切就都容易了。
当然,在这件家案办清后,史靖还明白了一个问题。
他之所以能够这么快就让这两个丫鬟招了,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指使这两个丫鬟做了诸多坏事的主子早已死了。
两个丫鬟之所以在主使人死后还继续作恶,是因为她们知道,若不一路辣手黑暗到底。早晚露馅。对她们自己而言,也就只能是死路。
而现在,在说与不说都得死的境地里。她们只能选择似乎稍有活路一点的前者。
当两个丫鬟将深藏在心里十几年,也积累了十几年的罪恶全部说出口后,史靖只觉得仿佛是看见两个面目狰狞的妖魔在面前不停呕吐秽物,简直恶心至极!令他愤怒至极!
他本该不会那么容易就愤怒。但这两个人做的事,全是施在他在乎的人身上。这便让他无法容忍。
不论是怎样的一个人,只要他还没完全疯魔掉,心里总还是会有几个在乎的人,这是人性不灭的一部分。而在乎的人越少的人。便越不能容忍他在乎的那个人有事。
站起身准备离开花厅的那一刻,史靖的脑海里浮现出数种发泄愤怒的方法:杖毙、活埋、焚烧……
然而他最终只是长声一叹,压下了心中这些狂躁情绪。但并非是消抹掉了,而是将其压紧成一线。接近不留痕迹的埋藏在心底。
静立了片刻后,史靖只轻轻说了一句:“带她们下去吃点东西吧。”
他仿佛刚刚害了一场大病,身体初愈,精神却还未恢复。
他当然不可能原谅这两个丫鬟犯下的罪恶,但在得知妻子遭受过的种种非人般折磨之后,他亦有些无法原谅自己过往地疏失。
在史靖的声音刚落下时,花厅里的三个护院家丁不禁面面相觑,一时皆无行动,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跪趴在地上的两个丫鬟闻言也是怔住,看了看那三个护院,又盯向史靖出屋的背影。
史靖没有再说第二句话,也没有再回头来补个眼色,就那么拂袖走了。
没有人知道史靖内心深处地想法,即便是从他的政敌当中,也难寻这样的‘知己’。然而相府里的下人此时都不难理明白一个问题,史靖绝对不会饶恕那两个丫鬟。
那两个贱婢折磨了他的发妻十数年,手法之残酷,令在旁听着那两个丫鬟陈述罪恶的三个护院家丁也都不禁睁目咬牙。
然而他在看着这两人时,还能冷静以待,便只有一种结论。
史靖已经以冰冷目光在这两个贱婢白皙光洁的额头上刻下一个‘死’字,他看不见她们眼中的恐惧、额头上的汗湿,他只当自己看着两具尸体。
他不会把精神力用来与死人计较。
史靖离开花厅后,没过多久,愣神相觑的三个护院家丁逐渐回过神来。三人再次对视了一下彼此的眼神,像是于无声中决定了什么,然后再次将两个稍后一些恍然明白、嚎哭起来的丫鬟拖出了花厅。
……
史靖请了小半天的假回家一趟,主要是为了送别岑迟的事,附带审理自己家里这件搁置了几天的罪案。
这件家案涉及到了一些史家的家务事,还有一些家丑。史靖一朝为相,不想声张此事。他审人的经验丰富,关在家里自己办,又能获得更多他想知道的信息。
处置完那两个恶奴,假时已经有些不够用了,但当他在花厅里听了那两个丫鬟口述的事情经过后,他忽然非常想在走之前再去看一眼他的‘兰儿’。
尽管如今的兰儿已经不能像十几年前刚嫁给他时那样,在他出门去官衙办公时,站在家门口笑盈盈的目送他的背影,温柔唤一声:“路上小心。”
每逢那时,他便似乎身体里忽然多了一种力量,刚升任没多久的他,不再畏于步入那虎口般的刑部衙门。
然而,当史靖走到妻子禁足而居的那处安静院落前时,他刚准备抬脚迈进去,却又退了出来。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转身又往回走。轿子就停在大门口,他必须快点回朝了。
回走了没多远,史靖忽然瞧见了一个有些眼熟的丫鬟。未等那丫鬟走太近,史靖便认出了她,正是他安排在岑迟身边服侍的那个叫青蔷的丫头。
青蔷入相府为仆,已经很有几个年头了,但自从将她安排到岑迟身边后,她便较少与史靖碰面,但史靖并没有因此忽略她的存在。事实上大抵是因为岑迟的缘故,史靖对这个丫头的培养,还算得上是重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