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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4 古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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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莫叶陷入沉默之中,厉盖只是等了一小会儿,如果莫叶能够自行想通这个问题,她刚才也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片刻的静待,只是给她一个平心静气的时间,随后厉盖便继续缓言说道:“因为这个问题从很早开始,就已出现在你身上,所以我对此也深思过一段时间。我本来以为你已经克服了,便从未提过,但现在才知道你也只是做到了克制。”

他的话只说到这里,正当莫叶准备听他的见解时,却见他顿声迟疑起来。

察觉到莫叶眼中的那丝疑惑,也是此时她的兴趣所指,厉盖开口只道:“你想不想知道?要知悉这些,可能需要你面对一些你不想回到过去思考的问题。”

莫叶隐隐意识到他的话意所指,心绪仿佛被某种尖锐物刺了一下,她微微垂下眼眸,沉默了片刻后启唇低声道:“如果能找到解决办法,我也不想一生都受刚才那种突发情绪所困扰。”

“在我年轻时,有一段较长的时日,每天都会带着众数兵士,赴战场杀敌。如果不论两军对垒时各自所持的精神信仰,只论战场中的历程,那便与屠戮无疑。”厉盖缓缓开口,但说话的内容,仿佛与他刚才对莫叶提的那个问题无关,“兵士也只有一副肉躯,吃五谷延命的人,常年经历征战,在那种环境下,也会出现精神崩溃的事情。”

“在太平时期,即便是一线在编的兵士,日常工作也都是进行一些体能和作战规则的操练,二线屯田兵多数时候只是在耕种,生活跟普通人基本无异。但作战部队的兵士则截然不同,即便第一次冲锋能从前线活着回来,心里压力仍是很大,不知道下一次去了,还能不能回来。”

“除此之外,在作战的过程里,常见那些残肢溅血、马踏车碾的场景。这对一个人的精神造成的刺激。不可谓不小。刚才我便说过,兵士说到底也只是普通人。因而在数年连续征战的过程里,有的兵士承受不住这种精神压力。或者自戕,或者疯狂。”

“后来战事完全结束以后,残兵当中也出现过许多这种情况,因为战事缓和。才有时间让军医着重就此事进行研究治疗。在总结了大量出现这种精神病症的兵士的心理情况后,军医得出一种结论。这类在战斗结束后过了许久才从人体爆发出来的心理病症,其实原因还是来自外伤刺激。”

厉盖缓缓将话说到这里,就在莫叶渐渐将意识投到战后残兵身上时,她忽然听他话锋一改:“例如伍。他的脸受过重创,当与他对视的人专注于他的那半边残脸时,即便目光是没有触感的。他心里还是会起情绪。自然更别提旁人的触摸,即可使他近乎像你刚才那样疯狂。

莫叶微微愣神。下意识要回头去看。

——刚才她被人拎起时,视线转向,得以看见刚刚迈步出屋的伍书。随后伍书被呵斥回去,但他并未退到书房内,而是双脚刚刚踩到门框就止住脚步。

他还在往这边看。

然而莫叶忍了忍,终是忍住了这个念头,并沉下心绪,准备继续听厉盖的讲解。

她因此无法看见,在她身后不远处,伍书的确还站在门框口。

书房的门虽然开着,但在那方寸间似乎已架起一道无形的墙。他严守上司的命令,没有再行出书房半步,但他又有些不放心书房外刚才不知为何打起来的两人,所以一直在聆听屋外的动静。

莫叶直白无隙地表露心迹,连那丝只是曾经掠过她心间,根本可以不提的怨气,也没漏掉的说了出来,这着实让厉盖也心生一抹讶然。

也许是平时常常响彻耳畔的奉迎声,响了大几年,终于还是对他的听闻惯性造成些许影响,厉盖初时只以为,在他刚才轻声询出那番话之后,莫叶大致是会全拣悦耳的话来说吧?

但他是军人出身,务实心态从未改变,对于悦耳的声音,本来一直就是抱着有则听、没有也无所谓的态度,所以眼下莫叶即便真要指责记恨他什么,他也是不会在意的。

倒是莫叶遵循本心地表露出来她的真诚,让厉盖也拉开了心里一个专门为她封藏的匣子,抖落出其中的几个问题。

他默然片刻,将那匣子里他存放许久,一直想得到解答的几个疑惑排了一下顺序,然后才开口说道:“你有这种想法,其实不太符合一个女孩子的心境,但你是我三弟亲手带起来的孩子,对于你成长起来的这种心境,我可以理解。只是现在我想问你,让你想要变强的原因,或者说目的,是什么?”

“保护自己,保护我的朋友……”莫叶忽然顿声迟疑起来,过了片刻才咬牙接着道:“如果让我碰到机会,我一定还要为师父报仇,只祈望机会到来时,我已蓄积足够的实力。”

“报仇的实力,你心里到底深刻想过没有?”厉盖微微摇头,有些绝然地推翻了莫叶后面话里提的那个想法,“即便是我出手,凭我一个人的实力,也杀不光我所有的仇敌。”

莫叶闻言心中一沉。

这不止是因为厉盖的话对她打击太直接,还因为她心里忽然也有些认同他的话,这便有如自己推翻了自己的一个认定了许久的想法。

在过去的三年里,很多时候,莫叶都是用“习武报仇”这个有些极端的想法,支撑着她将刻苦持续下去,忽然之间自己将这个维系了三年的想法推翻,此时的她只觉得很难受。

但她心里同时又有一个声音在点头。

厉盖的话可谓丝毫没错。

只说谋害师父的最大嫌凶、吏部尚书万德福虽然已经死了,但死的只是他一个,他的亲系门生拢总起来千百人,如果万德福是主谋,那么他的帮凶数量不可谓不庞大。

就算自己只是面对这一张名单。提剑直接冲进去,也未必能杀得干净。而即便是疯狂地想象一下,自己能借用厉盖的力量,启用守备军武力,将这一群人全部铲除,那这一条关系藤蔓上系着的各部人士抠抓的国朝土壤,也得在国朝日常运转的支持体上揭掉一层皮。

这不是单靠自己一个人去杀人复仇。就可以摆平的事。

而且别人只会等着自己去杀么?一定也会逆向来找她复仇的吧?这仇恨。如果只用刀子去进行切割式解决,恐怕牵连起来的影响,无论好坏。都会像滚雪球一样越缠越大,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就能承受得来?

最后怕是只能覆身于其中,连自己想跟他们同归于尽都不够分量。

但师父被杀的事,就这么被搁置了么?

即便真是如此。朝廷也甘愿纵容那一群人么?

我不甘心!

师父他也一定不甘心吧?

他隐居在小山村多年,时隔多年才回朝。一定是准备了什么事要做……对,那张他构思多年的作战图,他即将持之付于行动,却在这计划将要展开时。遭阴人暗算……他一定也是不甘心的!

……

莫叶渐渐陷入自己的思绪迷沼中,脑海里各种头绪缠作一团。当她想寻路离开,却发现在她要迈步时。背后就会生出一股力道扯紧她;而当她想要后退时,却又发现背后哪里有人。只有一个漆黑大洞,欲将她的rou身魂体吞噬得一丝不剩。

她明明理解那些大道理,但她同时又不愿放弃自己坚持了三年的复仇决定。仿佛她如果真将此事放下,她会失去生活的意义,将灵魂自我解体。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一个声音闯入她的脑海,语调缓和而吐字异常清晰:

“复仇不一定要对方的rou体死亡,听说过‘活屠’么?也叫‘诛心’。”

看出了莫叶眼中迷茫沉郁情绪渐重,双瞳近乎失去了凝聚力,这便是心魔初生的现状。在莫叶这个处于性格裂变期的年龄,很容易受此极端而顽固的思想所困扰,将人格切割出缺口。所以厉盖及时出声,在声音里蕴含他博大沉厚的内劲,震开了莫叶脑海里密布纠缠的阴霾。

莫叶长出了一口气,刚刚回过神来时,她才感觉到胸腔已堵上一股滞气,如果不是厉盖的声音来得及时,她恐怕难逃心血逆冲之劫,轻则呕血,重则昏迷。

而她此时即便已逃过此劫,心头仍禁不住感到一阵窒息。

随后,她就听厉盖接着说道:“我三弟的事,只说我的心意,即是绝不会搁置的。对于此事,你的意念不可局限于此。你需要放开思路,这不是劝你宽心忘事,而是要你展开构划。”

莫叶点了点头。

刚才厉盖冲破她思绪迷沼的那句话,对她的精神冲击很大,待她收稳心神,一时也没有忘记那句话,并很快燃起较高兴趣,随即问道:“厉伯父,你刚才说的‘活屠’是什么意思?”

刚才厉盖略为心急于肃清莫叶混乱的神智,说话时择了重言,所以此时莫叶想让他解释那两个字,他反倒不太想细说了。

但他思考了片刻,还是决定了,就这两个字的意义,略带向莫叶提几句。

稍许斟酌后,厉盖指间一松,任那片柳叶滑落,然后扬手一指后庭里离他们所站位置不远的一棵柳树,平静说道:“让那棵柳树自己枯萎、朽倒,直至烂得一点痕迹不留,就是‘活屠’。”

莫叶凝了凝目光,看向那棵柳树,似乎是在寻找它身上有没有什么隐藏的虫洞。

厉盖随后又道:“手里没有斧头,只是用你的指甲,也可让一棵参天大树枯死,只要你有足够耐心,慢慢扒掉一圈足够宽的树皮,或者在树根下成功埋种一窝白蚁。”

莫叶闻言,眼中一亮,但很快又沉暗下去。厉盖所说,看似一点通透,但若仔细分析,他全然只是在对一棵树解释。屠树之法,寻常樵夫都懂,屠人之活屠法,却似与他此时说的这道理丝毫打通不了关系。

……

……

十里廊亭,绿草连荫,是御花园南园春日里常见的景象。春天里,这片绵延了方圆数里地的皇家园林区域,主要构成就是中间这片被修剪得极致平整的青草地。

不过,这片绿荫地的风采已是前朝的事了。

自打王炽成为这片园林的主人,这片接近皇宫核心位置的景观园林,便不再是用来种植无用的草叶子,而是变成了一片花的海洋。

乍然看来,这作为似乎有损一位帝王的威严,养花当是闺中女子悠闲小日子里的调剂品,可若有谁亲自到这片花园里走一走,绝不会再有这种念想。

嫩黄色的花海边缘,环绕着一条走廊,这是前朝遗筑,据说前朝那位玩物丧志的末代皇帝经常在这回廊里散步,看园中花匠一遍又一遍地修剪草坪。王炽到来后,对这片宫殿进行了较大的修整,或拆毁、或迁走了很多仅为享乐,于社稷建设无关的事物,按照他的行事风格,这片回廊草坪应该也已被夷为平地,然而它却例外的保存了下来。

原因无他,只因为这毕竟只是一条回廊,宫里也居住着王炽的家眷,多一条好走的路,是为她们而留。

况且,一旦王炽把回廊围绕的这中间一片草坪改成了花圃,这片园区便有了别的性质。

回廊一角,两个中年人身影停顿了片刻,便急步而去。二人的脚步并不一致,疾走之中,明显拉开了快慢不等的距离。

二人直至离花圃隔了几道院墙的一个清幽小园中,才在一个六角亭中停下脚步。

林杉虚扶着雕栏,先是长出了一口气,然后才看向略后自己一步,刚进了亭中的那人含笑说道:“像麦田一般规模庞大的花田,我还是头一回见识到。”

“首次看到花匠这样种花,我也很是惊讶,但这已是数年前的事了。”王炽掀袍泰然坐于亭下的石桌旁,面对老朋友,好兄弟,他一惯面上带着丝温和之意,“只是气味大了些,是我思虑不周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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