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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7)、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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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杉自然也是注意到走在刑风前面的邢老汉脸上的怒容,但他想到的是另外一件事。

如果邢老汉发现刑风去了宋宅,他对刑风发怒也是正常。但从书院去宋家,最便捷的路无需经过那所青楼,林杉依此推测刑风应该是从宋家出来后误入烟花巷——当时的隔窗几眼,他也看见了刑风脸上失魂一样的神情,更是有几分确定了——不过,若确是这样,那又会是什么事令邢老汉这么恼火呢?

脑中的信息快速的交换着,只几息功夫,林杉理清思路,脸上那抹异色早已不见,他就要坐回桌边。很简单的道理,他虽然与刑风有过几面师生缘,但这种别人家的家事,自己怎么可能手长去管?

只是他正要转身回到桌边时,楼下,邢老汉本来一边走着一边训斥刑风的声音忽然一滞。一声轻响后,趴在窗沿上的莫叶满眼吃惊的喊了一声。

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刑风双膝跪地。他面向邢老汉,却深深垂着头,沉声叫道:“爹!”

邢老汉回过头来,就看见刑风当街朝自己跪下。虽然儿子跪父亲在昭国属孝礼,但他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自然,因为他从未教导和要求刑风这样恪守孝礼,一时之间他竟怔住了。

刑风喊完那一声后,略微一顿就又说道:“孩儿有错,向您赔罪,请您不要再生气了。”

“有什么话,我们爷儿俩回到家里再说。”邢老汉回过神来,心中一软,上前就要去扶起刑风。

当邢老汉的手快要触到刑风的肩膀上时,就见刑风忽然抬头。他眼中的神情坚毅,让已经与他近在咫尺的邢老汉不禁眼瞳微缩,双手一滞。

刑风的声音没有扬高一分,但那语气明显有了变化。从刚开始的恳求到现在已有下定决心的意思。他开了口,话语中的每个字似乎都如石掷地:“但是,孩儿已经决定,不再念书。”

邢老汉闻言又是一怔,并且他在这一怔中还慢不可察的后退了两步。

原本是要去扶起邢风的手,手指慢慢屈起成拳,在空中停住片刻后就反向张开按在了腰上,然后手指异常缓慢的抠向腰间皮带的带扣处。接着就听邢老汉一字一顿的说道:“不读书?当初,我是怎么嘱咐你的?你又是如何对我承诺的?”

邢风快速的看了一眼邢老汉按在腰间皮带上的手,他像是意识不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一样,目中并没有怯意,只是自眼中浮现出一丝挣扎的情绪,转瞬间归于平静。

其实从三岁开始,邢风对老爹手中或是皮腰带,或是青藤条带来的伤痛,已经因为逐步次叠加而熟悉。

在邢家村,爹娘责打不听话的孩子,是普通小户家中很常见的事。邢老汉虽然也不止一次的打过刑风,但在‘度’的掌握上实际是十分谨慎的。他从来不会因为泄愤而对孩子胡乱打骂,若有动手的时候,必然是邢风惹了大祸。

便像今天这样,邢老汉努力了十来年的结果,就被邢风一句话而放弃,他怎么能不怒?

但邢风此时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所以他微微垂着头,脸上一片平静。对于即将来临的老爹的责打,即便是毫不顾忌的在大街上进行,他心里也没有怨恨老爹的意思,反倒会有一丝因为让老爹失望而产生的愧疚。

与此同时,他的心里正有些沮丧的想着:如果这一顿打能让老爹消气,那便打吧!如果挨这一顿打,能让老爹同意自己弃文从武,那么这一顿打也算值得了。

他却不知道,就在他身旁的饭庄二楼上,从头至尾清清楚楚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林杉和莫叶两人都是快看不下去了。

最难接受这一幕的是莫叶。

首先她无法像旁观者一样冷眼看着邢风挨打,其次是因为她在家中接受的林杉的照顾和教育方式中,从来没有被打这一条例。所以她无法理解,究竟邢风的错有多大?何至于要用鞭打这种暴力的方式来惩罚?而且还是一位父亲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出手!

当莫叶有些心急的看向自己的师父时,她觉得有些意外,因为师父似乎也因为这件事而心中不平,并且要下楼去阻止。

“你就在这里待着,我去一下即刻回来。”就听师父对她嘱咐了一句便转身下楼去。看见师父如此,莫叶终于安心下来,并心生一丝感激。

从小到大,在莫叶的心里,师父在对待旁事上或许有些冷漠。有许多事,他不会主动去管,就算有她出言请求,师父多半也是会拒绝的。但只要师父出手去管了,结果一定是会是她希望的那样。

只是莫叶不知,林杉看不下去的原因并非她所想的那样直接和简单。

虽说在林杉的观念中,父母当街打孩子,一点家事在大街上公然作为,确有不妥,但这点不妥还没有严重到令他准备出手阻拦的程度。

他下楼去的真实原因出在邢风身上。他看出这个孩子身上有待挖掘的潜力,对其有所希冀,所以才会适时的给他一些助力。

楼下,邢老汉已经将腰间的皮带解下,一端握在手里。他的手越握越紧,但却迟迟没有动手。良久之后,才听他如喃喃自语一样低声说道:“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总不能让我省心一些,唉......”

邢风听着这句话,以及话的末尾那长长的沉声一叹,他眼中原本已沉淀下去的挣扎神色又浓郁起来。

现在他没有勇气去与老爹争辩什么,因为刚才那个说出口的决定消耗了他全部的意念。但此决定一说出口,他是怎么也不会改口的。现在他只是不忍心看老爹这样,所以他会神色挣扎,但他最终只能垂着头低喊了一句:“爹,你动手吧!只要你别气伤身子,孩儿承着......绝不怨恨。”

邢风的话刚说完,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了他的名字。

下意识的抬起头,当他看见从老爹身后走来的那个身形挺拔,一身素色袍子的青年文士时,他的目光顿时变得敬畏起来。

“邢风!”

熟悉的声音,语气中含着一丝清肃,只说了两个字,却令听到这两个字后的邢风跪于街上时,原本平伏在地的两掌,手指已在微微曲起,指甲在街面铺盖的石板上刮出只有他自己听得到的声响,但他还是没有说话,更没有站起身。

邢老汉闻声回头,看见那向他走来的素衫文士,不由得也是愣了一下。

他当然也认识这位书院的先生,与自己隔塘而居的邻居。但这种认识只是局限于面部印象上,实际情况,除了他通过儿子得知这位先生姓木名文外,其他的就都不知了。

林杉走到离邢老汉还有两步远时停下脚步。他目含敬意的向邢老汉一揖,邢老汉连忙也动作生硬的抱拳还以一礼,然后林杉就先一步说道:“在下是礼正书院的教书先生,本来与您的孩子刑风约在此处一聚,不想竟是这样遇见。”

邢老汉没有回头去看自己那还跪在地上的儿子。在自己儿子的授业先生面前鞭打孩子,似乎有种不妥,这种处境令他的脸上露出一抹尴尬。他只能挤出一点不自然的笑意,对林杉说道:“犬子顽劣,净给书院添麻烦了,今天离学日,岂能还这么劳烦先生。”

林杉微笑着温和说道:“我和这孩子好歹是师生一场,怎能轻断恩义?他今天离学,身为授业先生的我也担有责任,所以今天约他来这里一聚,就是想聊一聊他今后的作为。”

说到这里,林杉语气微滞,他压低了声音才又说道:“孩子大了,会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是坏事。其实院长在他走时给了他一封‘山水书院’的引荐信,只是他似乎不怎么想去,而今天我们相约聚在这里,其实正是想谈一谈这件事。”

邢老汉听他这么一解释,眼中慢慢露出一片惊讶之色:“我还以为他顽劣到私自提前离开书院,原来是这样,是我错怪他了,可我那孩子竟一点也没告诉我。”

林杉温言说道:“刑风在礼正书院学得十分认真,现在刚刚从书院离学,心情难免会不安和浮躁,神情略有恍惚,不过这也是在常理之中的事。”

邢老汉明白过来,回头瞪了刑风一眼,丢下一句:“还不快起来。”

然后他又看向林杉,诚恳的说道:“先生啊,刑风这孩子一出生时,他娘就去了,因为这个,我一直担心他性格上会有所缺失。但我是粗汉子一个,有些地方够不着教不了,心焦时也打过孩子。我知道这么做对孩子终究是不好,今天老汉冒昧的求您一次,就今天,好好的教这孩子一次,行吗?”

林杉微微一笑然后说道:“我们两家相邻而居也有数年了,不要说这么见外的话,我们先上楼再慢慢谈吧。”

邢老汉脸上露出感激之色,反手将刚从地上起身,才走到身后的刑风拽到身前,然后沉声对他说道:“还不快给恩师磕头。”

刑风愣了愣,正要屈膝,却见林杉的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同时有一股力道从肩膀上传下,让他难以动弹。接着他就听林杉肃然说道:“记住,须眉男儿,双膝跪父母,单膝跪君主。”

刑风闻言心中一震。

他看着林杉眼中的神情,想起年初开学时,郊游大会中射蟒的事,以及那天眼前这位先生对他先嘲后激的话语。他这次没有选择避过眼去,而是坚定的迎上了林杉注视过来的目光,重重的一点头:“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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