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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7) 拆台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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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炽微垂眼帘,视线像是落入了面前桌上只剩半盏的茶汤里,而在中途,他以眼角余光又将那看着年纪不大的樵夫细细观察了几次。

蓬头樵夫拎了自己的柴刀起身离座后,先去馄饨馆储酒水净碗的柜台缴了食银,然后绕了一步来到离那唱歌最近的一张桌子,伸手探入自己那有些破烂的前襟口,又摸出一枚铜钱来,手势稍有犹豫之姿,最终还是将这枚铜钱搁下。

“虽然我很穷,并且终日做着劳苦的活计,但我至终还是喜欢听欢快的曲调。你既然唱不出来,我便走了。”话说到这里,蓬头樵夫稍微将脸扬高了些,但很快又垂了下去。他看上去并没有什么蔑视人的姿态,似乎只是为了甩开额头乱发,在走前看清楚这位唱歌姑娘的脸,饱一饱眼色,也算偿了他那一枚铜钱的价值。

“你长得不丑,所以我赏你一枚钱。”最后又说了这句话,蓬头樵夫终于走了。他的步履迈得很快,仿佛是背后衣服突然被戳破一个洞,羞于让人看见他露在那身麻衣外、里头更破的一件布衣似的,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唱歌的姑娘望着蓬头樵夫走前留在桌上的那枚铜钱,不禁怔住了神,良久都未伸手去拿。又过了一会儿,她因为饥餐露宿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颊上,隐隐现出一丝红潮,精神也不再像刚才进来时那样镇定。

阮洛已经看出来了,刚才那蓬头樵夫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间,都在拆卖唱姑娘的台子,并且在临走时,还用一种隐晦的方式羞辱了她。

小店内凑热闹的食客们虽然没有他这样观察得仔细,但已经有几个人用最简单直白的方式,还原了那蓬头樵夫一番作为造成的影响。

已经有几个食客犹豫着、叹息着起身离去。并且看那姑娘的神情模样,估计也快要耐不住情绪转身离店了。

阮洛的观察所得,王炽心里也有。并且他更直观的觉得,蓬头樵夫是拆了他筑起的台子。但这却让他对那卖唱姑娘刚刚松了分毫的一根心弦又拉扯起来。那蓬头樵夫走得虽然快,但他还是来得及看清了他迈步的姿态,并且这一次比观察那抚琴老者进门那一刻看得更清楚,原来樵夫也是位武人。

有此武艺的人,随便都能进哪家宅子做个护院,活计轻松,每月例银却并不比砍一个月的柴禾钱少。除非此人在精神或者品格上有大缺陷。但看他刚才先结账后打赏的过程,说话的措辞顺序,以及他掏钱出来的手——虽然他衣衫破旧,但他的手指指甲缝隙里并不见什么污垢。也未干瘪变形——王炽不觉得此人哪里有问题。

王炽只是颇为怀疑这人会在这个砍柴的最佳时间来这里吃饭的目的。

也许不仅是京都百姓,也包括那些积攒着心思想要谋害君主的人,全都看走了眼。如今王炽虽然过上了养尊处优的生活,但他的心志其实与以前着甲跨马野战干沙地时没怎么变过,一身硬本事亦是比较往昔。锻炼得更为精湛。

他最信任的两位挚友之一,如今个人武艺已达天岳之境,却一直没有离开京都他的身边,他不可能不受到影响和助力。这种助力是从内到外的,所以他敢于、自信于将京都武力大权交于这个朋友之手。平时在御花园某处安静的院子里,他也没少与这位朋友对练过。

王炽的亲卫里头,属于高手那一拨几乎都受过厉盖的培养训练,这一批武卫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锻炼强大自身的武艺,即便天赋不如厉盖那样奇异近乎神武,也是贵在一个勤字,都是武道上的一批强人。

相比而言,王炽没有那么多时间用于练武,他因国家社稷大事而分神,这是最重要的事,他绕不开,但这也并不表示他在武艺之学上头就完全荒废了。

王炽身为一国主君,在武学道路上——或者说很多学派上——只要他想涉及,当然拥有最快最好的资源。所以,即便对战的经验和练习的时间受限,实际上他的武功造诣比身边的两位高手差不了多少。

有时他不出手,不是没有能力出手,而是已经有足够的人为他代劳,所以他不必显现自身而已。但他并未因为有人帮忙而懈怠自身的锻炼,就如刚才那蓬头樵夫疾步出门而去,身边的两个大内高手都已经有所察觉,而他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他心里明镜一样,与身边侍卫同样的能感受到那蓬头樵夫足下的异样处。

因而在看着那樵夫走了后,他更加的想要将室内这看样子也准备走的卖唱姑娘多留片刻,以待看个究竟。

“如果只有我一人听你的曲,你还愿意唱么?”就在厅堂中还剩两个食客,并且也正犹豫着是不是要走的时候,王炽忽然开口说道。

随着王炽此话一出,那两个食客浮动着的心绪镇定了些,也想看个究竟,而小店中柜台里空乏擦着碗的店家、屋角百无聊赖反复擦着空桌的两名伙计,也都是顿了顿手中的活儿,朝这边看来。

“可是……”卖唱姑娘仔细着眼神看向王炽,似乎是在估量他的家底身份,以及他此刻的心情如何,片刻后,她语气里犹豫的意味才渐渐淡去,“这位老爷刚才点的曲牌,小女子一个也不会。或许正如刚才几位看官说的,小女子只会唱几首粗陋的、悲苦的歌谣,即便如此,这位老爷也愿意听、愿意赏钱么?”

此女不凡,这会儿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把事情前后兜得很紧,卖唱求财分得清讲得明,却有没有多少乞求讨要的痕迹。

王炽目色一动,微微含笑说道:“我刚才其实已经说到了,绮丽词儿酥腻调调,听得多了也就是一个拍子,偶尔能听到一些京都水土养不出的声音,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最初我之所以会挑出京都四大名曲让你唱,其实也是为了先随众愿,但你既然唱不出,便只能随我愿。此刻旁人再不悦,也不占其理。”

卖唱姑娘眼中现出一丝亮色。

就在她准备说话时,忽然看见这家馄饨馆的店主走了过来。店家原本一直安静站在柜台内,拿着一块干抹布以同一姿势反复擦着盘子,就算刚才店内还在喧闹,他也没有多参与一句,连看都懒得看这边一眼。而此时店内食客几乎都走干净了,他反而走了出来,在王炽身边坐下。

“站得久了,想借一桌边歇一歇,这位客官,您不会介意吧?”中等身材的中年店家直到坐下了才语气恭敬的说了这句话,与此同时,他还看了一眼王炽身边的两名家仆打扮的青年人,视线在他们垂在身侧稍微蜷起了一下的手指上掠过。

做街坊生意的店家虽然待人客气,却未必就是好受人欺负,因为客源模式较为固定化,所以反而容易形成一种自然保护屏障,比较不容易被砸店。

恭敬的话语里包含着独我存在的行为举止,王炽依然隐隐意识到一个问题,只含笑回应道:“这家店子整个都是店主的,你当然可以随便坐,无人有权干预。”

“这小店虽然是小人的,但小人是拿这店来招揽生意,不在打烊之前,便必须遵循一些招揽生意的规矩。”中年店主自称小人,话里的意思却并不小,“小店生意本来就清冷,平时容许一位歌女驻场子卖唱,也是为了拉拢生意,而且那位姑娘的唱腔也的确让店里的这些宾客可以接受。但眼前这位姑娘……倘若客官一定要让她唱,唱的又是一些悲苦凄凉之音,恐怕于小店生意不利。”

意思很明了,连店主都出面赶人了。

王炽对于店主的态度表示理解,生意人都讲招财纳进最是大,可他此刻也并非只为听曲那么简单的目的,所以他虽然心知这么做有些强迫人意,也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来自苦寒多挫之地的人,未必就只会凄苦调子。”王炽注视着旁坐的中年店家,脸上依旧带着微笑,心中想法丝毫没有显露于表,“其实我也只是想听一听乡音,还望店家行个方便。”

这话说完,不等中年店家回话,王炽已经与那卖唱姑娘攀谈起来,用的却是一口纯粹的川西口音。卖唱姑娘回答的也是川西口音,并且讲得也非常流利,京都人却是听不太清楚了。

阮洛对川西口音印象模糊,只隐约听明白了“民情”“地貌”“随意”几个破碎的词汇,形容中疑惑意味更甚。

简短几句交谈过后,王炽不再说话,那卖唱姑娘则看向中年店家,再开口时,语音已经恢复了京都腔调:“这位老爷只叫小女子唱一些川西的景貌,不知道店家老爷可否允许?”

中年店家没有立即说话,只是先以平静目光看向王炽,似有所虑。

乡愿在前,景貌在后,或许这位头一次来、陌生得很的顾客真的只是恰逢同乡,想遂一个乡愿。京都距离川西,千里之遥,远在他乡的人想回去一趟,也还真是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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