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家的味道(下)
.
“哎,古南。”
古南回头一看,楚明秋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拎着两条鱼,古南迟疑下,楚明秋淡淡的说:“古叔叔回来是件大喜事,我捞了两条鱼,你们一家一条。”楚明秋说着递过来一条鱼,见古南还在犹豫,他淡淡的笑了笑:“怎么,革命意志这样薄弱,一条鱼就把你腐蚀了,这要加点其他东西,你还不早当叛徒了。”
古南哭笑不得的摇摇头,这楚明秋一张嘴便又狠又毒,他最看不惯那种那种自怨自艾的姿态,一旦发现谁要这样,那一定损得他连北都找不着。
“那有那么严重,咱们***员的骨头是钢铁,别说两条鱼,就算糖衣炮弹也不行。”古南接过鱼,楚明秋看着她摇头说:“同住一个院,谁家的情况都知道点,古南,我要说说你。”
古南有些意外,前几年古高和楚明秋走得近,楚明秋经常上家来借书看,可随着古高的故意疏远,楚明秋也不来了,不过最近情况又变得稍好,汪壁不在时,古高又去了后院,楚明秋又时不时来古家借书,所以今天楚明秋这才送来鱼,却又说要说说她。
“你爸爸在河南肯定受了不少苦,你劝劝你妈妈别和他闹了,还有别为你那小挂落就患得患失的,多体谅下他。”
说完之后,楚明秋也不等古南分辩转身便走,古南追到门口不服气冲他背影叫道:“我有什么小挂落!你倒说说啊!”
“还用说吗,不就是入团吗,另外再加点老师的褒奖,同学的冷言冷语,我说,要没这些,你就当不了好人?”
古南站在那发愣,楚明秋提着鱼到了孙家门口,孙家的房间旁边搭了灶台,灶台边有个土砖搭了水槽,楚明秋将鱼放在水槽里,放了半槽水,那鱼居然还活着,张着嘴吐泡。
这个院子里没有贼,就算顺子这样的小混混也不敢在楚府大院偷东西,除了怕楚明秋外,另外还有街面上的规矩,佛爷就是佛爷,顽主就是顽主;顽主不能干佛爷的活,佛爷却可以升级为顽主。
放好东西后,楚明秋便回去了,走到拐角处,回头望了眼,古南还站在门口发愣,楚明秋不由摇摇头。古震回来了,他心里那点念想又活泛起来。
要说今后最有用的东西,莫过于经济学,这两年他也了解了下古震的情况,这是国内一流经济学家,连楚明篁都听说过他的名头,他很想跟他学学经济。可怎么才能敲开古家的门呢,楚明秋不知道,另外让楚明秋烦心的是,这一上中学,时间就再没小学那样自在了,他还有那么多时间来学这些吗?
学经济是为将来准备的一条路,他不清楚那场革命结束时自己到底多大了,说不定超过了三十,到那时再去混娱乐圈可就老了点,前世这圈子里,十七八岁的小男孩小女生一大串,超过二十五就被叫大叔了。
所以,将来混不了娱乐圈,咱也可以混混经济圈,当个砖家叫兽,也不错,弄不好还可以和女学生玩玩暧昧。
晚饭以前,二柱跑来叫他,让上他家去给他爸爸检查下身体,楚明秋也没推辞跟着二柱上孙家去了,到家里,孙满屯已经换了衣服整个人看上去除了黑了些瘦了些外,与之前并没有什么差别。
田杏在灶上忙碌,大柱坐在纺车前,看到他来了,只是抬头打了个招呼便依旧纺他的纱。孙满屯看着楚明秋,他对这孩子很是好奇,无论是在区里担任副书记,还是在农场,都不断听说这孩子,但从未正面接触过这孩子。
楚明秋先规规矩矩的叫了声孙叔叔,然后便坐在孙满屯的身边替他搭脉,搭脉过后再将孙满屯的裤脚卷起来,看了看他腿上的浮肿,那举派就像场部的医生。
“孙叔,以前有过浮肿没有?”
孙满屯点点头,去年他浮肿过,一直肿到大腿,后来喝了些小球藻,场部又组织人大规模上山收集代食品,农场勉强能填饱肚子,浮肿才慢慢消下去。
楚明秋又将他的上衣卷起来,露出干瘪的肚子以及怎么也遮掩不了的肋骨,楚明秋在他的肝部和胃部都摁了摁,孙满屯摇头表示没什么,楚明秋轻轻舒口气。
“孙叔,您的运气不错,除了营养不良,没有其他大毛病,调养下便行了。”
“谢谢你,你学了多久?”孙满屯反问,楚明秋轻轻的笑了下:“四岁便开始,今年是第八年了。放心吧,孙叔,我不敢说百分之百,但你的身体我敢说百分之百。营养不良本来是种病,但现在全国人民都营养不良,也就不算什么病。田婶,孙叔的身子要慢慢补,别太着急,缺什么告诉我,我帮您弄。”
孙满屯闻言禁不住哭笑摇头,这小家伙的这张嘴,一点不含糊,全国人民都营养不良,这要放在农场恐怕就是恶毒攻击了。
“我听楚宽元同志说起过你,”孙满屯说,楚明秋点点头表示知道,孙满屯忽然觉着,这小家伙好像没有在乎他们之间年龄阅历的差距,孙满屯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停顿了下才说:“大柱和二柱的信里都说到你,说你经常帮助他们。”
楚明秋笑了下,他发现这孙满屯挺有意思的,很明显他是想了解自己,可又好像不知道该从那说起。这些成年人,总是小瞧他这个怪物。
“孙叔,您这话有些见外了,咱们是邻居,大柱二柱也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自然应该帮忙,”楚明秋说着叹口气:“要说难,这两年,田婶才是真的难,孙叔,现在机会比较好,您最好尽快摘帽,恢复工作,这样田婶便能安排个工作。”
孙满屯默默的听着,田杏的信里总说家里挺好,她在摆小摊,还在纺蜡光线,生活上完全没有问题。他这才稍稍安心,他知道就算他给组织上提出来,上面的人也不会管,现在谁还管一个右倾反党分子的老婆呢。可就在刚才,在看到田婶引诱那些小孩子们买风筝时,他便知道家里的情况糟透了。
认识田杏时,田杏是村妇联主任,做事风风火火,无论给部队送粮食,带领乡亲们反扫荡,都是冲在前头,要不是他的家庭拖累,田杏早就升上去了,至少是政府干部,根本用不着当什么家属,以至沦落到现在这样,连个工作都没有,沿街串巷叫卖。
他当然希望他的问题早点解决,可他也知道,这是党内斗争,党内斗争比对敌斗争更加复杂,他的问题看上去好解决,实际很麻烦。
“孙叔,您还别不信,这几年乱糟糟的,中央总要解决,M主席也要解决,我估计你们的问题会在这次解决的。”楚明秋说,孙满屯惊讶的瞪大眼睛盯着他,似乎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楚明秋知道,他是明白的。
“你,知道什么?”孙满屯迟疑下问道,他感到楚明秋话里有话。
楚明秋沉凝片刻还是说:“宽元是我侄儿,我妈在市政协,有些文件他们还是可以看到的,年初开了七千人大会,在这个大会上,中央决定对以前划为右倾的干部和右派干部,要尽快展开甄别,能平反的就尽快平反,孙叔,您的问题,我看这次很可能就解决了。”
“真的,公公!”换下大柱,坐在纺车前的二柱听到后忍不住张嘴问道,楚明秋冲他点点头。
“孙叔叔,明天就写个申诉材料吧,多的不敢说,至少田婶的工作可以解决了。”楚明秋不再继续说下去了,站起来要告诉,孙满屯下意识的要挽留,楚明秋摆摆手告诉他家里已经准备好了。
孙满屯还是将楚明秋送出门外,楚明秋站在门口看了看古家,古家的门紧闭着,看上去就象没有人居住一样,孙满屯以为他和古家的关系挺好。
“老古的身体不错,你不是说营养不良不是病吗,再说,我的问题都可能解决,他的恐怕也快了。”孙满屯难得开起玩笑了。
楚明秋却摇摇头:“古叔可比您难,您至少还有田婶的支持,可他没有。”
孙满屯更加惊讶了,他不知道古家的情况,可象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家人的支持至关重要,好些人最后崩溃了,原因便在于家人的压力。
楚明秋走了,孙满屯回到房间,他再次看看这个家,痛楚从内心里冒出来,这是种渗入到骨髓的痛,在纺车前的二柱,在外面正小心雕刻木头的大柱;在灶台上忙碌的,明显老了一头的田杏,这种痛楚更痛了。
“吃饭了!”田杏的大嗓门又叫起来,二柱连忙停下纺车,从碗柜上拿出几个碗,孙慢这才注意到,家里还是添了几样东西的,比如这碗柜,还有正厅里的桌子,这桌子好像比组织上提供的大。
面对孙满屯的询问,田杏解释说:“你们区里给的家具我都退回去了,租金太贵了,这些东西都是公公借给我们的。”
“爸,他家的家具多了,公公说闲着也是闲着,干脆给我们用着,只要不用坏便行。”二柱快言快语,抢在田杏前面答道。
孙满屯先先点点头,随后又忍不住皱起眉头,田杏见他脸色不对,小心的问:“又怎么啦?小秋帮了我们不少忙。”
“他干嘛要帮你们?”孙满屯问,田杏楞了下,二柱笑着说:“公公说我们都是狗崽子,狗崽子之间要团结。”
大柱连忙踢了他一脚,二柱看看满脸阴云的孙满屯吐了下舌头,连忙低下头吃饭,田杏却笑了笑:“这有啥,不就是个说法吗,叫什么都行,不过,你们这俩小兔崽子得争气,要跟公公学,知道吗!”
二柱连忙点头,大柱憨憨的笑笑,他也在四十五中念书,跟小八一个班,只是他的成绩没有小八好,他分心太多,而且天资也赶不上小八。
“什么狗崽子!”孙满屯将筷子在坐上猛地一拍:“你爸爸是国家干部!你不是什么狗崽子,你是出身在革命干部家庭!”
“你吼什么!”田杏皱起眉头:“这不过小猴子们开玩笑,亏你还是有学问的人。”
“胡说!”孙满屯大怒,田杏一哆嗦,连忙闭嘴不再说什么,大柱瞪了二柱一眼,孙满屯发了通火,田杏也不敢开口,饭桌上陷入沉默。
孙满屯看着他们母子三人,忽然又觉着有些愧疚,他们之所以成为狗崽子,还不是因为他的缘故,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又有些心痛,他换了语气说:“做人要自尊自爱,要有远大的理想,要做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在逆境中更要坚守信念,不可自甘堕落,要有羞耻之心。记住了吗!”
大柱二柱连连点头,孙满屯是这个家的绝对权威,不管是区委副书记,还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亦或反党分子。
孙满屯掌控孙家,古震在古家的待遇则截然不同。古震的归来,仅仅给家里带来少许欢乐,饭桌上虽然多了条鱼,可并没有让毕婉真正露出笑容,整个晚饭期间,毕婉都在小心的琢磨怎么劝古震。
饭后,毕婉决定与古震好好谈谈,她实在担心这个倔强的书呆子又闯祸,现在她宁肯他就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也行。
“回来了就好,以后别再管外面的事,你就安安心心作的学问,我再也经不起折腾了。”
古震看看毕婉已经瘦得变形的面容,实在不忍心再拒绝了,默默的点点头,算是答应他了,毕婉这才高兴起来,她将柜子里珍藏的一点白糖拿出来,冲了糖水端给古震。
古震叹口气将杯子推到她面前:“还是你喝吧,我不要紧,你可瘦多了。”
毕婉眼圈红了,这些年的所有酸痛全涌上心头,古震揽住她的肩膀,毕婉靠在他的胸前,无声的哭泣起来。古震说:“明天我去所里报道,以后让干啥就干啥,再不管了。”
毕婉低低的哭泣,她知道要丈夫作出这个承诺有多难,几十年了,无论在危险的白区,还是在炮火纷飞的解放区,丈夫从来都是昂首冲锋,从没有回避过困难,脊梁从来都是挺直的,没有弯曲过,可今天,他要为她们母子弯腰了。
这对他来说,是个多么艰难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