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世上如侬有几人(2)
那日正是上京的春灯节,回去听得小姐说,晚上可以一齐出去赏灯游景。
小姐兴致缺缺,却还是将我放出府去,只交待说让我一个人当心些。
我自然会当心,对那人的眷恋未完,我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地迈出,留心着动作神态,想将最好的姿态呈在他面前。
灯景辉煌,万盏争芳,含章台的灯盏俱是上好的,流转生光的灯罩由夜风送着灯烛的气息,掺着我越来越欣喜且躁动的心绪,几欲焚化神志。
身边的行人或来或往,却都没有公子的身影,我不住地去寻,暗自念着想好的开场白,耳畔却突然传来一声极清泠动人的女声,“见放,不如我们去看春灯吧。”
我心中蓦地一沉,循声望过去,在十几步之遥的灼灼灯光下,那位女子笑意盎然眉眼生春,身边还立着几位衣着显贵的俊俏公子,俱是人中龙凤的模样,我低头看了自己一身素白的长裙,腰间并无环佩,鞋面虽是细细洗过,却些微有些泛了白。
就连从前手腕上从小带着的银线缠丝钏子,似乎是前几年的那夜被人抢了去,我愣怔地垂首向后连退了几步,从未如此羞窘,抑制不住的羞耻心叫嚣着拉动我转身便往回走去,却有人轻轻扶住我的肩,语意有些带笑,“这样好的日子,姑娘不若与在下一同赏灯如何?”
我来不及去看他的面容,便被他拉着带出极远,只恍然回首过去看那位娉婷小姐,抿起嘴魅人的笑意衬着她樱唇边的梨涡,发间的海棠花素玉缠金暂更是耀眼生辉。
海棠花……
怪道公子总爱看海棠自树间盛放之景,原来不是看花,是思人罢了。
我抿紧了唇去想日前那些事,不提防被那人拉住踉跄着带离了人群,待回过神来,那人却放开了我,背对着我负手道,“姑娘想要什么灯,我送你可好?”
我抬眸盯着他,总觉得身形似乎有些熟悉,“公子与我非亲非故,还是不要将春灯浪费了。”
“自然不浪费,春灯赠佳人,怎能说那些……”他还欲说话,我却是突然倾身走至他身前,他话音突断,二人皆是双双愣在了当场。
他竟是以薄纱遮住了面容,灯影罩纱之下那双眸子像极了以前的那个人,竟是无端地透出清丽,却怎么可能是他。
他向来狠厉的眼神必不会如此看我,似乎有些朦朦胧胧的心思在里头,教人抓不住参不透。
他有点怔然,紧张得连身体都绷直,我笑笑,“只是好奇还会有谁为我送一盏春灯,冒犯之处还望公子莫怪。”
晚风里幽隐浮动着人群里娇俏可人的女子身上面上的脂粉香,无一不是甜腻得如同成熟过头的石榴溢出的汁水,泛着妖媚的红。
他将身子轻轻侧过,似乎不愿让我看他,“春灯自要送与有意人,不瞒姑娘,我并不是上京人。”
“那公子可是好福气,遇上了上京一年才有一次的春灯会。”
“我,是来寻人的。”
“公子寻到了么?”我见他光洁的额头在月光与灯火交映下透出细腻的白,连心都牵动得柔软不少,“不知公子要寻谁?”
“自然是在下的意中人。”
他将话说完,竟与方才大相径庭,转身过来灼灼注视我,我被他这既热且痴的目光看退了几步,“公子之前可是识得我?”
“若是不识,便就不能攀谈了么?”他扬眉一笑,面纱之下似乎是双薄唇,开合如兰吐气,“我每月都需进京一次,以后与姑娘多的是时间相聚。”
我思及如今境况,府里头虽管教得不严,可还是需懂些规矩,哪里有大户人家的丫鬟仆婢随随便便就出府与男人私会,遂摇了摇头,“公子莫要见笑,若没有我家主子的吩咐,我是不敢随意出府的。”
他也不多问,只抬步往前走了。
我有些愕然,这人,怎的话都不回便抽身而去,我低头又看了自己一身素衣,果然连陌生人也应是不喜卑下之人的。
远处的人群熙熙攘攘,喧闹非常,我低眉往回去的方向,纵使再热闹,也终究不是我的繁华。
我这样的人还管其他人做什么,只要把陆景候的吩咐记住,好好地接近皇族为他以后牟利行方便,保住我母亲下半辈子的衣锦荣华便是了。
身后似乎有人匆匆行来,我小心傍着巷子的墙根走,好为路人腾出空来,却是肩上被人牢牢捏住,我心里猛然一缩,失声便要叫出来,那人的声音醇然似水般响起,笑音如春,“这么急着回去?你还没收下我的春灯呢。”
我惊愕回首,他眉眼盈盈如波,俱是缱绻之意,“我与公子素不相识,怎好收下……”
“无事,我对姑娘一见便已暗自倾心,”他又抬步贴近我几许,低下去的嗓音如梦蛊惑得我几近失语,“若觉得这春灯受不起想要补偿于我,便允我每月初十于此相会可好?”
我抬眸去看他,还是不信他口中所说,手中被他塞过来的春灯提柄似有千斤重,压得我心内惶惶。
他退开几步出去,不经意竟是被夜风吹撩起了面纱,我凝眸去看,心里腾地剧烈跳了一下,春灯没握紧,被我覆手掀了出去,刹时间火光乍起,玲珑至极的一盏灯顿时便雄雄燃成了灰烬。
我却无暇去管那灯,抬脚便疾步走了,他在身后还欲追上来,我听得那脚步声似索命一般,不提防便哭了出来,“我有好好地为你做事,你何苦要盯我如此紧,我已经成这样了,你还不肯轻易放过我么?我的母亲还在你手中,我自然不敢忤逆你的,求你,求你了……”
我明显感到他的脚步停滞下来,我头也不敢回,边哭着边往前快步走,“我会好好听你话的,你要我打探事情接近皇族我都有在做,只求你不要像从前……”
一边疾步向前一边抽泣着说话的确太累,我干脆不再哭,因为太惧怕陆景候而到此时这般境地我万万没有想到,有些夸张,更多是,却是对自己懦弱胆小的心性千百次的唾弃。
身后似乎沉默下来,连衣摆拂动的声响都没有了,我行出很远,却听到了身后若有似无的叹息,我心里再度抖索了一番,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提步飞奔了起来。
夜色浓得像小姐书房案牍之上的那方桃花砚里的墨汁,我周身都被染得乌黑,连同那颗被悲惨污浊透了的心,我跌跌撞撞地极快地跑回府里的住处,嘭地一下就关上了门。
屋外的寒鸦被惊得扑棱着翅膀怪叫了几声,我吓得往墙角瑟缩了几许,喘息着良久才缓下呼吸。
门外霍然有几声叩门声,我惊得直起身,大声叫道,“是谁?”
“苏苏姐,小姐有些受凉,指了你过去守夜。”
我去了小姐房中,灯影透过纱幔映来的暗光衬得小姐容颜有一些迷离,她轻咳着起身笑着问我,“你回来得有些晚,可是收了公子哥儿的灯一起幽会去了?”
我低下头,勉强笑了笑,“小姐非要拿我打趣,怎会有人来送我春灯。”
“你这丫头,”她拿食指隔空作势要戳我眉心,还是在笑,“长得也不差,我今日让你出府正是要你去见识上京的春灯会的,若有男子赠与你一盏春灯,便是想同你私定终生呢。”
我脑中一片轰然作响,这才知,我之前被他硬塞而来的春灯,的确是千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