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八章 再表意情(3)
新朝大夏,女帝登基一年有多。。
三月的朝阳和煦映春风,一道圣旨降到了上将军府。
我远远拜服在人群之后,在人群之前,是我日日鞠躬尽瘁服侍的郡主,她一袭妃色长裙,傲然如骄阳之下的雍容牡丹。
今日这道喜旨,似乎是女帝犹嫌之前封赏不够抚慰人心,竟将江南首富陆景候的求亲指配到了李府来。
我听见旨意里头的陆景候三字,心里突地似被钝物堵住一般呼吸不得。
这些年无数次梦回之时,我总会捂上经半身冷汗浸湿的中衣,如厉雷电鸣般交叠着惊惧忆起,在一片火海之中,是那人提了父亲犹未闭目的头颅,眼里透出笑意地对我垂首轻语,“以后,你便不再是木雪岛的大小姐了。”
暗夜被火光嘶吼着绽开如鬼魅的裂纹,他手中人头滴下的血啪嗒落在我的面上,让人颤栗着要躲开,他却笑着缓缓将手一扬,半蹲了身伸出手来,拿腻滑冰刃般的指尖在我眉心轻轻一点。
“苏木雪,我舍不得将你杀了,若你还想要你这半疯的母亲存活于世,便只能听我的,”他微启了唇,亮出森然发光的白牙溢出笑声,凑近来在我耳侧轻tian了一下,“可记住了?”
我是怕的。。
那夜之后的几年,他将我日日囚于暗室折磨欲死,鞭伤在背,形如娇灼的凌霄花藤蔓枝枝缠缠,可我却不曾知晓,他为何恨我如斯,或是,恨木雪岛至此,灭了全岛族人不止,夺了我苏家的所有,只留我与母亲于世苟活。
在痛至失去理智的时刻,我想过用衣襟内唯一傍身的银针刺入颈喉,他却缓缓将我双臂按于冰寒墙壁上贴近身来,“我说过,你不许死。”
他让我重见天日的那刻,我竟不再对他起杀意,只有惧意,对人世的恐惧,对这个如修罗的男人的恐惧。
三年,足够让心性骄傲不可一世的岛主独女,成为一只,只能于人前摇尾乞怜的狗。
在这道圣旨赐婚的数月前,女帝下旨赏了李家封邑三千户,煊赫当朝天下。
道是家主之子李见放在前朝护主有功,骨骸可移入新朝忠烈祠;家主本为前朝上将军,女帝诰封其定国公;家主之妻为前朝长公主,被女帝封为一品诰命夫人;家主之女李见微,被女帝敕封为正一品郡主,封号乐易。
那道旨意皆是封赏,李家满门显贵,至今朝,更胜前朝。
可我却知道,家主高昂的头颅之下,全是哀苦。。幼子于前朝战事里丧命,如今再多封赏抚慰,又有何用。
而在一年前的女帝即位之时,江南同出陆家巨贾,来由行踪俱是秘事,皇宫暗卫无所查,女帝也不得知其底细。
谁也不知陆家之财是从何而得,似乎是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高楼广厦,连江南知府在女帝面前都是唯唯诺诺不知从何说起,。
陆家每月为朝廷上贡黄金三千两白银五千两,南海珍珠五十颗,血珊瑚十二株,苏缎五百匹,女帝本不喜骄奢,在连续三次之后终于传了陆家主事之人上京面圣,求亲之举便顺理成章。
陆景候在数年前便安排我进京,他挑准声名最为显赫的李家,暗地送了李府管家半人高的红珊瑚树,将我安排到了上将军的独女身边,做了贴身侍婢,让我留意京中动静以便他陆家敛聚钱财。
那时还是上将军,还不为李定国公,小姐也不是郡主,只是个刚从学馆完成学业的女子。
也正是那日,我见到了此生不能忘却的人。
习习微风拂过他院子里的海棠花树,飘零着数不尽的淡粉花瓣,我自院外拿着为小姐准备好的膳食远远地路过,正见他负手立于那株淡香花树下,孱弱单薄的花瓣落了他一身满肩,年轻的身形里,却是与他骄傲容颜里不符的落寞。
小姐告诉我,他便是天下李家的小公子,是将来大庆朝最年轻的战将。
是了,从前还是大庆朝,先帝也还未登基,如今的女帝,在当时不过是个与我年岁相仿的尚未及笄的小姑娘。
自那时起,我每日都会注意到他在那株树下默然着伫立良久。
我不知他为何如此,便在服侍过小姐午后小憩偷偷跑了出来。
我走近时他还在兀自出神,缓缓的脚步碾压在泥土之上,是我长久以来听见过的最让人欢欣不已的声音。
他未回身,我便也在他身后静静地站定看着他。
他如墨的发如流水铺泄了那袭白袍,我定定地看袍上的暗纹,竟是隐秘地绣了满身的海棠花,或大或小,或满朵或单瓣,那样多,却未有重复的。
“公子如此喜欢海棠么?”
他有些怔然地回头过来,蹙眉启了唇,似仙音般的泠泠嗓音流入了我双耳,“你是何人?”
我恍然记起我不是从前能任意发号施令的人,低眉卑微一笑,“奴婢是小姐的身边人,今日花期正好,见公子站于海棠之下恍若天人,却是不由得自己进院来了。”
我一连串说了如此多,垂首凝视着地上我与他二人的影子,正能见他将负着的右手缓缓抬起来,我抿唇闭了眼,等着他狠狠掼我一巴掌,就像以前陆景候那样,狠绝淬毒。
良久却未等到面上痛楚,竟是他的轻笑声,“将头抬起来,我似乎的确在姐姐的身边见过你。”
我依言抬起面,他的右手伸出一指来为我挑去肩上的残瓣,“丫头,叫什么名字?”
“别人都叫我阿苏,”我轻轻地笑,第一次敢正视进他如黑玉般至纯至澈的眸中,“不过小姐觉得这样俗气,平日里,总叫我苏苏。”
“活泼又稍带些稚气,是个好名字。”
“公子方才还未说,到底是……”
我斗胆去问他未答的话,从院外却跑进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道,“公子,熙王府的阿若姑娘派来了人,请您过去饮茶赏花呢。”
我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一个人露出如此好看的神色,他本是俊朗的面容刹时笑开来胜过春晓之花,竟是连我的话都未听完便掀袍快步地走了出去,我在他身后张了张嘴,愣了半晌,还是说完了那句话:“真是如此喜欢海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