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刺杀试探
慕凉轩还没来得及再问什么，门口就又站了个人，女人，无声无息的。女人反手关了门，手里提着一个方正的，像是食盒。
慕凉轩忽然想起沈南星来，他平生第一次同沈南星失了约——“去去就回”——沈南星定会担心了。他心里倏忽焦灼，沈南星还在隐元栈么？不，以沈南星性子定会四处找他。沈南星是云千重的女儿，江湖剑风所指，之前青玉可护佑掩藏，如今覆巢之下沈南星……
他得快离开这里。
“你真漂亮。”女人发了话，像没见慕凉轩旁边还躺了一个人，且没闻到屋里有股血腥气似的。那女人很漂亮，细眉杏眼温然笑着，外貌二十七八光景，但并不是二十七八的气质，黛绿裙裳，发挽了一个随意的髻，别着只素白的钗。女人说下去：“你眼睛像娥媚笑。”
又是娥媚笑。慕凉轩却只觉这名字陌生，而非自己的血亲。慕凉轩如今仍相信如楚伯玉所说——他父母在漠北。
慕凉轩没说话，更厌恶这人用“漂亮”来称呼自己——慕凉轩确实有些男生女相，裹在白袍里的批发背影长身玉立，少年时就有广素的仇家嘲笑似的说他漂亮，听在耳里扎得反感。慕凉轩委实不喜欢这样，甚至想过在脸上划一道疤之类，所幸成年后他瞧着棱角和身条都成了些，这个念头才没有付诸实施。慕凉轩负手将刀背在了身后。女人坐到矮几对面将盒子放下，稍撩起袖子露出皓腕和半截玉藕似的手臂，翘指给桌上的杯满了。
“想知道这是哪儿，对么？”女人自顾自说下去，“近点儿。”
慕凉轩依言，同女人只隔着一张矮桌。女人身上有一股香味儿，这气味让他想起荆丘药谷的菩提，以致一时恍惚。
“你想报仇吗？”女人问。
“这是哪，”慕凉轩并没回答，“你是谁。”
女人想比一根手指在慕凉轩唇上，慕凉轩往后躲开了。女人“哈”的欢快笑了一声：“我又不会吃了你，你怕我做什么呢？我不好看么，你躲着我？”
“你和他是一伙人。”慕凉轩眼光瞟向地上的刺客。
“是我同他帮你包了伤，我来给你送吃的。你恩将仇报，可真坏。”女人嗔道。
慕凉轩迟疑，他有些闷，似乎是女人身上的气味儿让他难受。女人拾杯摇了摇，抿一口吹了吹，递给他眯眸调笑：“陪姐姐说说话。陪好了，姐姐就告诉你你想知道的。”
慕凉轩左手接了杯，杯沿还沾了红的口脂。沈南星从来不涂这些，慕凉轩想。
老娘才不画眉毛涂脸！沈南星小时候冲他跳脚，懒得搞那个，要他们说去。又不是他们娶老娘，管这样宽！
女孩子家整天老娘老娘的……
“想到和姐姐的什么好事了？”女人托着下颌眯眼问，“你嘴角忽然带了笑……可真好看。”
“没什么。”慕凉轩嘴唇凑近，但才沾水便放了杯，袖口抹了唇角：“同青玉的人论毒，姑娘还差多了。”
慕凉轩把满杯水推去，那杯里显而易见的怪味儿让他甚至不屑解释：“砒霜太容易尝。”
“你在胡说什么呀？”女人装傻道。
“那你来喝。”慕凉轩淡道，“花这么久功夫，该不是只要同在下玩猫戏鼠的把戏。”
女人见没了回旋，叹了口气将盒子拿上茶桌。
“我不想动它的。本只想收你人头装起来的时候，再打开它。”
慕凉轩左手一掌拍向那檀木匣子，指骨腕骨震得生疼。女人的力气不及他很多，匣子往一边歪去，然而机簧已启了。他恍然这是傀儡宫的机括，该是千机匣的一种——七八柳叶刀逐一弹出飞起，削断了他一绺头发，扎在地上的镖尖碧绿，还嘶嘶作响。
一合未完，女人已抽出短弩来后掠数步。慕凉轩横刀格箭继而旋刃一掷，极利而快的破空如电。女人没想到慕凉轩会弃了刀，还正搭着弩弦准备第二箭便给贯了右肩，弩脱了手。女人挣扎几下想拔刀手上却无力，捂着伤口，脸上恨恨，往后退到墙角。
“告诉某实情。”慕凉轩撑着站起来，指尖夹了地上一枚毒镖指向女人，用气声问道。
女人脸色惨淡的扭曲出一个怪笑，未等慕凉轩走来已经大睁着眼睛抽搐着倒下，嘴里吐出白混着粉红的沫子。慕凉轩连惊都来不及，这人已然气绝。
慕凉轩挪去拔了刀，并抽了一支毒箭藏起，一步一缓往虚掩的门走。地上躺那人意外发了话：“帮我。”
慕凉轩回头。
“那女的嘴里有毒囊，免你麻烦。”豹子眼声音还是干巴巴了无生机，“你来杀了我。”
“希望阁下能告诉某一些事。”慕凉轩道。
“别做梦了。”
“看得出，所以不欲纠缠。”慕凉轩道，“你奉命行事，你我无仇，为何杀你。本也不想相伤，可你执意要我的命，只能得罪了。”
“你不想用些什么手段么？你之前在刑部私牢见识过多少东西，别一样没学会。”那人激将似的，“我看你身上伤口花样可是不少。”
“阁下于某还有恩，为何要……”慕凉轩只觉荒唐，他嗓口又疼起来，咳了两声不想再分辩。
“你走不了的。”
那人合上眼沉吟良久，像在思考。在慕凉轩推门的同时，那人哑声告诫似的：“这是皇宫里。”
回廊很长，狭窄而昏暗。没有守卫，也没有人影。慕凉轩也并没有因为这句告诫而改变主意，远远的慕凉轩听见抽泣和滴水的声音。慕凉轩慢慢走去，最前方是又一道门。门边上是一个简陋的小牢房，里头关了一个抱着膝盖肩膀颤抖的孩子，十一二岁光景，衣衫褴褛。那孩子听见声音，抬起头来见了慕凉轩，突然扑上木栅摇撼晃动。
“救救我！”男孩哭嚎，话里语无伦次，“是坏人逼我父母去杀你……说不然，要我去死的，我不想死……救救我，哥哥求求你了，放我出去……”
“刚刚那两个，是你爹娘？”慕凉轩愣怔。
“这地方有蛇……”男孩从里面抓住慕凉轩撑在木栅上的左手，抓救命稻草似的抓得死紧。慕凉轩觉痛想抽手，却适得其反。
“某手上有伤，你松些……”慕凉轩皱眉哄劝，“某没有钥匙，等某想想办法——”
“你看！救我，蛇！蛇！哥哥……”男孩惊叫着打断慕凉轩。慕凉轩抬眼瞧见了，碧绿的一条竹叶青，蜿蜒往男孩的脚边爬。男孩惊慌失措尖叫嚎啕，隔着木栅慕凉轩压根帮不上任何忙，情急之下慕凉轩迅速旋手递了刀去。
“靠你自己！”
慕凉轩万想不到的，男孩劈手夺了刀，眼里神色倏忽一转变作阴厉，接着便往慕凉轩左腕扎下。慕凉轩狠一抽手，左手初愈的骨伤悉数抻开，还是被划了一刀鲜血四溅。男孩嘴里发着嘶嘶的声音，竹叶青蜿蜒游走，爬往慕凉轩的方向。
男孩踢开佯关的门锁走出来，唇角扯着邪笑，眼泪已经不见了。
“那两个废物，怎么会是我爹娘呢？”男孩刀指着慕凉轩大笑，“孤心卫的位置是我的，钱也没他们份——所以慕哥哥，看你这样善良，赏你多活一会儿。你有什么遗言讲么？”
慕凉轩负手望着一人一蛇，右手抽了遮在左袖里的毒箭。他额上全是冷汗，牙巴骨又磕磕轻响。
他动作极小心——毒出手之前离自己是最近的。他左手不灵，何况弹箭他本就并没太多把握，他后悔刚刚带的不是镖。
“徐先生一直觉得我没大本事，”那男孩很得意，话多了起来，“珩聿殿下对我也不看重，说我年纪小……今天就让他们知道，我说了不让你活着出门就不让你活着出门，才不是大话！”
“你会控蛇，是百蛊宗弟子？”慕凉轩问。
“是啊，不过我师父不喜欢我，不要我了。我去了逍遥楼，给徐先生做事。我知道你是青玉的，我什么都知道。”男孩切了一声，“你是青玉仲景慕凉轩。”
“孤心卫，是什么？”
“珩聿殿下的二把手，和徐先生平起平坐，徐先生说的。”男孩说。
“你说的徐先生，是逍遥楼之主徐弈修。那珩聿殿下……？”
“你不知道？”男孩又笑了，“端珩聿，当今的二皇子！他哥哥叫端熠宸，如今在争储呢——你们青玉的，不问世事到这种地步了么？”
“为什么救我，又为什么杀我？”
“这就不知道了。徐先生说了——你有命出去的话，亲口问他。”男孩打了个呵欠抻抻胳膊，“可惜看来你问不出你想知道的了。你要说的都说完了？我不想再耽搁——啊！”
慕凉轩趁机力凝指尖，箭穿了男孩扬起来的手臂。慕凉轩两步窜上去夺了掉下来的刀，一气呵成剐剜掉了箭簇插着的肉，黑血四溅。蛇闻到血腥气高抬了上身，继而被斩掉了头，张开嘴里的毒牙上滴着透明的毒液。
男孩这次是真在撕心裂肺大哭了。那伤口太凶险，而慕凉轩倒在地上，一只手也根本撕不下布条去阻遏毒血上行，只能眼睁睁看着黑血肆意淌溅。哭泣停了，孩子的皮肤成了青的，又成了昭示死亡的灰白。慕凉轩俯在地上，他试图再撑一撑，毕竟距离前方那门不过两丈远。尝试终究徒劳——如那男人所说，他走不了。
左手碎骨和划开的阵痛传来，膝盖也又伤了一遭，慕凉轩眼前发黑，稍微缩了缩身子。
门忽然开了，随之洒下来透亮的天光。慕凉轩眯起眼睛打量来人：孔雀氅，荼白衫，不算高但挺拔，发髻高束一丝不苟，斜眉狭目，嘴角三分笑，从容不迫。
“逍遥楼徐弈修。”徐弈修一揖俯视慕凉轩，语气温雅，“师承黑白二尊的青玉首徒当真名不虚传。徐弈修——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