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话 有花堪折直须折
顺着小径一路往里走,我生怕人撞见、知道了我方才的离开,故而不仅择的路段隐秘,这一路也都是屏息凝神小心翼翼,但还是一个不及防的当面就撞上了浅执,
浅执一张面目尽染焦急,眉心也纠葛在一 起 打 成了死结,且额前有几缕零散的发丝垂的曳曳,她也來不及去重新梳整,想來是找我找得迫切,
我心起了个紧密的跳动,同时又下意识把身子往旁边躲躲,顺势作想起怎么跟她解释自己方才的离开,
而我身边却着实沒有个可供掩住身形的地方,那一躲诚然就是个下意识而起不到实际效果的本能反应,浅执在这当口早已经看见了我,又因时间太紧迫,她倒沒來得急多问我一二:“你去哪儿了快跟我來,”只快步紧紧过來、皱眉急急诉了一句后,一把便牵住我的手腕带着我向内院里走,
“好,”我吁了一口气,跟着她亦步亦趋忙不迭沿路回去,
睥了眸波往院落小亭子间细密看过,皇上还趴在小几上不曾起來,但说是装醉则倒不如说更偏向小憩,身后是一大簇的横竹小景,本就青碧到滴出水來的颜色又就着天光的晃曳而波动出成阵的鳞光,这么一倏然一倏然的映在皇上那明黄镶玳瑁纹络图腾的脊背底子、衣领……此景此情顿然有些入诗入画,自然是美不胜收的,
“來,”
耳畔一声轻柔且干练的唤,
我侧目,见浅执抬手悄然递來一张全新的狐狸面具,
这个面具比我先前几次一直在用的那张珐琅瓷镶绿松石的青白狐狸面具还要华丽,整个面具好似是一整块儿羊脂白玉雕琢细磨成的,依然只露出眼睛与嘴唇的部分;但在狐狸那一双眼睑的部分又以金笔、并银粉勾画出细微的似鳞片又似花卉的装点;且那狐狸的眼尾是狭长上挑的朱砂笔彩绘,大胆而夸张的笔法淡扫一下便为这整张面具平添了许多妖娆媚态;额头中间不知是紫水晶还是碧玺、并着月光石镶嵌出的好大一朵宝相花图案;阳光一映,有光波疏影随之相合蹁跹,犹如起舞的灵媒、又若隐在看不见的清虚之里升仙羽化的一缕游魂……
这面具委实美丽,甚至美的动魄惊心,我小心而紧密的以指肚一寸寸抚过这沁出凉意的面部,感知着其间镶玉嵌珠的各色宝石、精细彩绘在我指间起了共鸣生了涟漪:“这样好么,”眉心忽蹙,
“啊,”浅执一时沒明白我什么意思,
我侧目看她:“现下不是要我以真面目出现在皇上的视野里么,还戴着狐狸面具这样真的好么,”语尽不由她多说,我心思已经笃定,看了一眼面具之后顺手便递进了她的怀里去,
我把倾烟诓过來本就用了许多心思,原就想着促成一种狐仙引得倾烟与皇上“偶遇”、叫皇上满心以为这场偶遇是巧合、也是冥冥的注定,哪里还用得上什么狐狸面具,倒是难为了铸成这面具的工匠了,如此华丽精细,更是枉费蓉妃那一片心,这倒让我觉的有些对不住,
“这……”浅执沒料到我如此执意,低头瞧瞧那面具又瞧瞧我,不过她沒我想象中的不近人情,“好,你说怎样就怎样吧,”回的倒干练,边把面具细心又快速的往宽大衣摆里裹住,“姑娘便择一近处把身子隐好,还像那夜一样低低吟曲儿,后一点点把身子现出來,”不失时抬目嘱我,
自然明白这一早设定好的流程,而我此刻心不在这儿,我一双明眸早越过浅执往那近处景致流转,边思量着从哪个方位现身出來会起到做最好的视觉效果,边寻思哪个方位方便把倾烟移花接木的顺着显出身形來,
“姑娘,你可准备好了,”又听浅执急急催促,她还满心以为我只一心筹谋与皇上的“初次”面见,
“哦,”我回神收了目光应她,心里尚在算着湘嫔、簇锦她们过來的路程,便有意拖延时间,“浅执姑娘,你可否先为我倒一盏茶來容我润润喉咙,”寻思着还需要一阵子,便突提了这么个也在情理之中的要求,为得是把时间延后,
浅执微怔了下,旋即颔首:“好,”倒沒起丝毫疑心,如是干脆的转身自暗处急急跑走,
不多一会子果然见她提了茶水过來……确实是提着,因为她是提着整个茶壶这么小心疾跑着來到我身边的,足看出她有多焦急,
我有些尴尬,总觉这么对着茶壶直接把茶灌进嗓子里吧,总有些饮骡子饮马的不适感,故而对那茶壶迟迟沒接过來,
看得浅执急念更甚:“姑娘,你赶紧喝了润喉咙然后做正事儿,”她声息略扬,边就手把茶壶塞进我怀里便不管了,
我下意识接过,也知她心急,算计着拖了这好一会子也委实再拖不下去,复便把心一稳:“好,”也不饮茶,反把茶壶再一次塞回到她手里,同时沒再多看她的越过她的肩膀径自袅袅走到一棵柳树之后,
这个位置我方才已经观察的十分仔细,心觉必定是一极好、极合适藏身也方便倾烟现身的好位置,且又与皇上落身而坐的小亭子相隔不远不近,不觉的天风悠悠涣散刚好可把我的歌喉、声波在送过去的时候往沧远里濡染,
藏身之后方侧目又扫了眼暗影里伫着的浅执,不多话的颔首凝目递了记示意眸波,
她见我已稳妥的把身子藏住,便安了心,明显见她胸脯打了个起伏、平下口提着的气,后她便自顾自会心将身离了开去,
当那抹纤瘦身形渐入小竹林后很快不见,我心里那提着的一口气也跟着倏然涣散、但很快便又提起來,
时今不管是谁,任何人在场都会对我造成凭白的压力感,当下浅执走了,这压力自然也就不存在,但皇上……他才是我时今一计铺陈后的关键所在,
阴霾天幕不知何时隐有雨丝飘曳,本就昏沉的视野在这一刻被逼仄出更为灰黑的阴霾感,但如此天气倒与现下即将上演的狐仙鬼魅相会君王很是相合时宜,
心念一紧后被我强迫着渐渐放松,凝眸一寸寸凝落在皇上似睡又非的身上去,那标榜至尊的明黄色在这愈发暗沉的天地间更显醒目,灼灼刺眼的同时又觉心口有一股不容忽视、蓬勃强劲的野心如洪涛海浪涨的剧烈,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沒有悠扬亦或喑哑的管弦丝竹乱耳充盈,这于暗沉天气中、空茫天地间轻微微由低至平稳而扬起的一嗓歌喉,更带些贴近地气、自然无雕饰的纯净与渺渺,
我这两句才一扬起,借迂回东风渲染作势、层叠漫溯,见那亭中伏身于几的陛下微微动了动身子,旋即那张埋首下去的俊靥豁然便抬起來,
刚好有一阵较为强烈的东风打着旋儿呼啸而起,尘沙扑面、以袖掩面之余,又见陛下那宽硕的衣襟袍袂就这般合风猎猎舞起,
一瞬高贵的明黄抚展于空茫的天风,有腰身悬着的香囊、珠玉、玳瑁丝绦等跟着一并或舞或摆,便又有泠淙之音清快悦耳的若一尾游鱼蹁跹出水波涟漪,
这天然绝佳的各类声色倏然做了我歌喉绝佳的伴奏,兴致豁然更浓,我不失时拈了个兰花抵于唇兮软糯继续:“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最后一句有意顿顿,把那余味渐渐铺陈、扯得次第绵长,
情之所至、念便跟着倏然凿凿切切,一阕《金缕衣》因饱含了我所有的真感情,半哼半吟唱出口时便自有风骨独存、情谊深沉,便是连我自个都不由变得愈发动情,更勿论那本就怀着许多期许、并几丝只恐不会遇到佳人之担忧的皇上此刻会有多惊喜,
天风次第变得浓重,喧咄的势头不落反增,我把身子又往树后略掩了掩,寻一个更容易将声波传出去的地方、又动了会因不断幻化而叫人莫能寻到这歌喉发于何处的心思,借此自然造化、天然造势继续倏倏的幽幽缓唱:“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一回不曾有过度的停顿,只在恰当的地方加以略歇、又比之第一遍时变幻了几个简单的调门,却风味又是别具一格起來,
天风成阵、柳树枝叶并着陛下衣袂之上的佩环一并萧萧泠泠,在这自然天成堆叠而出的丝竹班底濡染与浸泡之中,仿佛风花雪月四美占尽占全,仿佛情潮爱意痴缠缱绻顷然难尽……此刻虽沒有天魔之态,但歌欺裂石之音尤为悦心悦魄、酥麻软醉了一处处身魂,
衣袂摩擦之声铮地变浓,转眸见皇上在这时猝把身子站了起來,
我一个惊惶跃然于心,來不及缓神又听陛下一路行下小亭、抬首对天不住转目:“你唱这一阕《金缕衣》是要朕珍惜眼前人、珍惜你么,”他又猛地一下收了那自悠远天幕间嵌着的目光落回尘寰,不偏不移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沒心的居然向我这边儿正瞧过來,“你究竟是谁,既然胆敢如此有心铺陈了这一遭遭仙灵鬼魅的戏码,为何不敢坦然现身同朕一见,”
“咯噔”一声,心若擂鼓间不得不承认我已然乱了分寸,
眼前这个男人让我生就一种近在咫尺、抬手便可抓住触到的激动与悸动,但尚存着的理性却驱除着我、告诉我这一切不过都是虚假的幻象……我突然方寸愈乱,恼不得转目慌乱的向身后过道不住张望,只盼簇锦伴着湘嫔快快过來将我拯救,莫不然再有一刻过多的停滞,我怕我就要被那感性的柔软占据了心灵的巅峰,从而忽然改变主意,变得抛开一切不管不顾、不再受制于最初关乎权势文火细顿的本心,
这时转角一道亮色身影猝地使我下意识一喜,但只目触须臾,整个身子整个人都兀一下变得铮然颤粟、泫要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