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话 春宵苦短与卿醉
殿内的烛台自狭长进深处一路漫溯氤氲。直直抵着进了内室之后又绕了一个圈。灿然的光影和着夜风的袅袅穿堂。便撩拨的恍若生出了成簇成簇曼妙妩然的大冠鲜花。
我已换了宽松轻缓的水沙薄裙。又卸了满头泠淙钗环。独立窗前眯起眸子睥那夜色下新发的旱芙蓉。即便景致已被裹挟、渲染进这成阵旖旎的黑暗里。也依旧生出几许神秘的味道。撩拨的人只想去探索。
恼不得心中一动。颔首徐叹之余。一阕小词流转氤氲:“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徐徐幽幽。含着愁也带着怅然。
这时冷不丁的一下子。只觉自个腰身被人猝地抱了住。我心微惶。但转瞬便又平复。因为这熟悉的气息与呼吸的频率使我安然。我依稀明白了这个将我拥住的人是谁。
烛蕊被晚风吹掠的于当空里一动一动的。一倏悠光影缭乱。我侧眸瞧向身后的皇上。见并着细碎的乌沉轻波平铺连绵在他挺拔的侧面。于此勾唇莞尔。梦魇样的唤他一句:“陛下。”
“嗯。”他应下我。旋即将我松开。又摆正了我的身子要我与他直视。“怎么了。眉目间都染就了这许多的哀愁。”颔首瞧定我。声息问的关切。
我自知自个的心绪逃不过他一双慧目。但还是勉强牵动唇兮一笑:“沒什么。兴许是镇日里跳舞听乐的。身子有些倦了吧。”即便我刻意不愿提及。但出口这话还是隐隐有了所指。依稀劝诫皇上结束这种轻歌曼舞、不理诸事的浑噩生活。让这一切重新回归到旧时的面貌、从前的样子。
我知道这一席有意无意的话。皇上他是听懂了。
周遭有须臾的沉默。光影流转、粼粼攒动生波间。皇上落在我眉目间的目光渐渐变的更为沉淀。那菱唇又缓缓抿起來。神色起了深邃。又伴着点点的肃穆。
这般模样叫我有一种皇上正在辗转思量的错觉……
“爱妃。”口吻着重。陛下一双龙眸黑白分明、却又似乎欲言又止。“朕或许。是在下一盘大棋……”临尾有了一个沉淀。只此而已。再也沒了旁的言语。
“陛下。”我这颗心被他撩拨的下意识“怦怦”直跳。跟着骤起一痕慌乱与彻骨的亏空。这隐然不祥的欲知感叫我心慌又心悸。恼不得抬手比了兰花挡在他唇畔。“你不要这样。你这样叫嫔妾害怕。”声音如素低低的。
他唇畔有温热的气息徐徐呼出來。与指尖皮肤一接触便起了涟漪。氛围似乎在不知不觉间步入了一重奇诡的境地。唆使着我纤瘦的背脊沒禁住起了一阵微嗦。使我不由自己的把身子重靠进皇上的怀抱里。似乎这样滋生出的丝丝稀薄的温暖可以驱散蛰伏、隐匿在周遭看不见的虚空之内这许多的不祥。
皇上方才那一句简单的话。其实隐含着的深意委实太多太多。因为这话似乎多多少少贴合了我对清欢的猜测、对皇上逢场作戏的猜测。所以我更加忐忑且心魂不安。
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怕些什么。或许是女人天成会有一份比男人独到的欲知力。又或许是在我心里皇上与清欢两个人都是在意的、我不希望他们两个人其中任何一方受到伤害。我不知道。我沒有办法梳理清楚。但这一刻伏于陛下怀心深处。这股不寒而栗的嗜骨惧怕却是那样真实的……
感知到了我贴合着心跳的心绪脉搏。皇上抬手反拥住我。以温热怀抱将我完全纳入、将我迎合:“不要担心。一切都有朕呢。朕在这里呢。”即便我并沒有再多说一二。但他此刻的安慰可谓好处恰当。正是我所需要的。又见他牵唇一笑。并着沉目将神光落在我身上來。“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微顿。以额头触触我的眉目。在近乎于唇兮抵着唇兮之时。复徐徐接口继续。“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消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这个距离十分迫近。我与皇上口唇对着口唇。他每一个字眼氤氲而出的同时。便有细微的温热撩扑在我的口唇、面靥肌肤间。
这份夜光下浸染裹挟着的暧昧根本不用呼之欲出。便已经在这里了。
领取而今现在……
这不就是。怜取眼前人么。
正起一思量。皇上已将我重新挂怀。却拥着我一路往内里小间步去:“引娣。”含温声波缓灌入耳。踏着生出一地灿白碎花的琉璃地面。聆着这深情脉脉的君王柔情。一切都被堆叠至缱绻的巅峰、与恍然如梦的惝恍错觉。“朕的身边始终都会有你陪着。无论昏庸贤明、落魄光耀。始终如斯。对不对。”且一路徐行。且问的时笃定时带怯。
这话说的有些使我好笑。我缓将唇角勾动。软眸瞧他一流转:“对。”一个字眼吐的干脆。
他亦是笑起來。观其面色像是做了个弥深释然。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觉的这一切。我与皇帝邂逅与相爱。根本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多得归功于缘份的玄妙、而不是我自身有多优异。很多时候都只不过是比别人多了些时运、而缔造出多一份的契机与眷顾。便能以为自个有着异于常人的天生优越。
不过又忽地飘转了思绪。遥遥回忆起当初先帝在时。有一次招幸宸贵妃时我刚好在一旁伺候。不知怎么的、也忘记了我是说了一句什么样的讨喜话。先帝便笑对我道:“好丫头。似你这般灵巧的人儿。朕若共你主子赴鸾帐。又怎好意思叫你外边儿执灯守夜枉寂寥。”
那时我登地就羞红了一张脸。即便我的素性再灵巧、胆气再充足。那个时候也还毕竟是太过于青涩的。自然不知该如何接口万岁爷这凑趣的话句。
如此看來。先帝并着宸贵妃甚至我自己。如何又能想到我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后宫嫔御、且不知正踏在一条怎样的道路上。
这一晚夜风太温软。月色也太寂寥。默默的氛围使我不经意就想起了很多以前、现在的事情。桩桩件件的。人也就跟着陷入到近乎于哀苦中去……
这一朝。弘德帝曾数次回忆起自己的“母亲”宸贵妃。道她端庄贤淑、不喜言笑。有母仪之美。
但试问谁天生便有母仪之美。一个女人不笑。兴许是真的不喜言笑;但即便是再不喜言笑的人。也会有流露出笑颜的时候。因为这是一种与生俱來的人之本能。可是宸贵妃除了场合的应付、那僵持且故作的笑颜之外。便再沒有见她真心的笑过。特别是在身居高位之后。
我知道。那是因为她不再真正的开心过。直到死去。
思绪漫溯。不觉双眸起了湿润的势头。记忆退尽了悲苦的颜色。我不由转念又念起。先帝让宸贵妃去死。是对她不放心。怕留一个如此年轻的太后任人操控、怕她的存在威胁到新君的地位。是对这江山社稷、祖宗基业太爱太爱;而宸贵妃在安卿的打点之下分明能活。却还是选择殉葬。是对安总管太爱太爱……而那份爱一直隐在血脉却始终逃避、不愿承认。兴许直到她拥着他已经冷却的身子躺在初见、定情的玉华池临将断气时。才猛然一下后知后觉;安总管明明与皇上那殉葬的密旨毫不相干。明明可以在新君登基之后、甚至先皇驾崩之前便携千斛珍珠万数金银珠玉择一好去处悠哉游哉、舒舒服服安然终老。但是他选择在安顿好宸贵妃之后殉葬。其实无论有沒有宸贵妃。在先皇死后他都不会活着。因为他兴许是一个权臣、却不是一个奸臣。这样的选择。是因他对与先皇之间这份义气与知遇之恩太感念太爱、当然也是因对宸贵妃太爱……
横竖都是以爱之名。冷眼纵观。忽便觉的何其悲凉、何其纠葛。似乎世上对人对物用情至深之人。大抵都是不得好死的。
念头一闪。我不自觉转眸顾向身畔相依相伴的皇上。此生此世我陈引娣、妙姝的挚爱良人。却顿然又有暖流充斥了心体魂魄。顿又觉的即便一身伤痕、结局潦倒。只要此生曾经拥有过。便又何尝不是一种另类的大幸福。
那么。夫复又何求。
“怎么了。”皇上皱眉唤我。边抬手在我眼前晃了一晃。
我回神收住诸多思绪。对他俏皮一笑:“沒什么。哎。对了……”转眸之余起了玩味有心逗他。“哝。这么久了。”
这话叫皇上一时不能解意:“什么。”敛目诧异。
我莞尔嫣然:“陛下你都好久沒有赏赐嫔妾些好东西了。”吐口轻快。
这话一出口。便把皇上冷不丁的逗笑。他抬手爱怜的在我额心弹了一下:“你要什么有什么。还用朕特意來给。”
“啧。”我颦眉凝眸撒了个娇。“我自己的和你给的不一样嘛。”小女儿情态怜人流露。
氛围经了我这一有心的调和。顿然重又变得软款和煦下來。这小模样瞧在皇上眼里、顺着落在心里。直搅扰的他无可奈何、偏生却又喜欢的紧。
光影交叠间。我抿唇一笑。抬手搭上他的肩头仰目瞧他。两双流光溢彩的眸子注视一处。一时纤心温软之态流转不迭。皓月朗夜。心魂叠酥。共醉同栖于彼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