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话 大劫在即徒相倚
这时冷不丁一声门轴转动之音“吱呀”入耳,我心猛跳,不待缓神时这视野便跟着一阵明亮,即而推门出來的清欢已经一下子撞见了我,
由于我先前是贴着门扇、扶着门棱的,故而这一刻我与他之间距离显得极其迫近,但还好,由于他的身子当当正正挡住了皇上的视线、且皇上兴许不忍去顾清欢的离去而把身子侧向了一旁,故而皇上应该是沒有看到我的存在,
灯火悠然间,他虚白的面孔倏忽愣了一下,旋即有了些微的缓神,
我亦心口一跳,旋即将这乱绪也实实的重又收住,沒有多话,抬眸扫他一眼,以眸波示意他跟着我出了大殿,之后便转身,一路领走在前,与他一并行过开阔的前堂、不长不短的进深,一路默默无言,但一路心思氤氲,只不过那些涩涩抽抽的疼痛反倒变得清减许多,兴许是这身子已经适应了这疼痛了吧,
一路默默然心照不宣的进了殿前一片柳树丛,又向前行了一段距离,把身子渐显渐隐于柳荫葱郁、丝绦低垂间,我方驻足,同时亦闻身后清欢也停了步子,
这时心头微苦,我竟不敢回过头去,因为我突然不知道该以怎样的态度、心境去面对这个分明认识、却又偏生不认识的人,
任入夜的天风迂回过耳,在面靥、眉梢、眼睑处平铺了一层柔柔微微的涟漪,我心跳在一阵繁密之后重又归于了类似寂灭的空虚,狠了狠心才要转身,清欢已经主动迎着我走到了我的正前方,与我面对着面,
于是猝一抬头,便撞进了清欢这双染就着夜色余晖的双目里,
这双眼睛很美丽,神光很璀璨,立在阴郁柳木丛间、璀璨而绰约的星空之下,一眼含及过去确实便起了些让人不愿移开的莫名作弄,
我把百感交集的心绪全然稳住,水杏双眸与他直视,他的目光突然变得很是霸道,这是一改往昔里那儒雅温润的熟悉面貌,
我亦神色决绝,扬唇启口、一语淡漠:“当日你算计霍清漪,你说是因为霍清漪喜欢我……你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心底又升起袅袅的疑惑,这么问他不为别的,更不是我对他起了爱意,而是我想弄明白一个问題,清欢是不是一直都在利用我、一直都在欺骗我,他对我那些所谓的默契与情谊,究竟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是假的,
这对我,很是重要……
清欢沒有半刻的犹豫,淡淡夜光下,他颔首徐徐,沉下一双朗目直直的看定我:“我说的所有话,全部都是真心话,”不高,但极缓,极真挚,
我心微动,
他的目光沒有自我面上移开,只把面靥微侧了侧,叹出口幽幽的气:“有些是当时不觉,而有些激烈的情绪起伏、举措行事……其实连我自己都被吓了一跳,红妆姑娘……”他蹙眉疾声,
我下意识启口,原本是想喝令他不要这样叫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都不忍心说出这不知道算不算绝情而残酷的字眼,便口唇开合又紧闭,半晌只是无言以对,只是听他继续自顾自喃喃道來,
他道:“红妆姑娘,事已至此,我想还是该对你坦诚一些的,我不想瞒你……当日我借着玩笑话的空荡,实则要你把我送给皇上,那个时候我虽已对你有了许多好感、甚至是喜欢,但我自己还是不知不觉;我接近你,仍然是为了利用你,其实让我看清自己一颗心、点醒这迟钝的头脑,还是在皇后将我们抓起來的时候,那个时候我简直以为自己就要死了,但那一刻我满心满脑所牵所系着的,不是我自己、不是浩浩计划最后一步无力实现的可笑与悲凉、甚至不是关乎父王与沈家的复仇大计……只有你,”
只有我,呵……
“清欢,”我心下哂笑,面色其实也不知不觉的哂笑起來,足步迎他进前一阵,我以眸波潋滟着讥诮幽幽唤他,“你口口声声心里只有我,可你谋的是什么,是皇上的江山是皇上的一切,”至此到底似火心绪按捺不得,我敛目厉声,旋即却十分虚脱无力的展颜笑起來,
你要皇上的一切,不是要皇上死,不是要我的命么……心里有我,只有我,真可笑,
这份因心绪太浓太烈时滋生出的愤怒,其实愤怒的成份不多,更多的是激动,这激动令我头脑有些发胀,并着连这头颅都几欲开裂,
清欢可以感知到我此时此刻心绪有多深浓、反应有多剧烈,他的内里必然也已经有如一团火,可他与我情绪悲喜全都刻在脸上不同,他内心越是起伏跌宕,那张面孔便越是冷静决绝、镇定清漠,他果然是一个天生的演戏者、曲乐家:“其实隔着不算长的往昔长河杳杳的回想起來,自我见你第一眼起,你分明身为女子、却扮成男装做出公子的举止,那一瞬间,便让我眼前一亮……之后沒有道理、沒有预料的倏然就点亮了我全部的世界,”眉心微动,“先前的我从不知道,原來我的世界除了晦暗的阴霾与刺激的血性报复,原來还可以有颜色,还可以这么鲜亮,如此鲜亮……”
“足够了,”我打断他,眸子噙了些微水汽的向他看过去,
至少曾经真挚过,清欢,波澜过你的世界我很荣幸,那个时候的我还沒有溶入皇上的世界、也和你一样尚不知人世间的情爱大抵是些什么面貌,只可惜从一开始你便不如外表看起來的那样简单明澈,我一直都知道,我的直觉沒有欺瞒过我,所以无所谓时间先后,便是我再早遇到你一年、十年,我们都注定会越走越远,或许会有擦肩的一瞬息,但一定不会在一起,
清欢对我动心,这在我看來,本就是一件十分无稽十分无稽的、简直荒唐而不真切的事情,即便无关他的人品行径,只这事情本身就让我不相信也不敢去相信,
“我知道国舅爷一定是喜欢你的,”他沒有缄默,启口突然转了话锋又道,
我甫一闻此言,又起微愣:“你误会了,”想都沒想的脱口而出,
“我沒有,”他紧压着我的话尾巴如是迅速,
这般反应兀地让我起了惊诧与好笑:“为什么,”勾唇反问,我倒突然很有兴趣听听他怎么说,他这一个比之我了解清漪实在浅薄的外人,如何能吐口言的这样笃定、这样的不可理喻,
不想清欢一双眸子缓有沉淀,启口字句坚韧:“因为我们都是男人,”
这一句话叫我铮然陷入沉默,只此一个理由,虽然明知是不可能的,但还是有如带着不可抗拒的魔力,一下子就直勾勾的回落到了我的心底深处,有如一道寒光剑出鞘时惊起的游龙华光……
“而皇上,”他吐口继续,
我下意识倏然再顾向他,
就在我这突忽投递而去的两道错愕神光里,他重又看定我的眼角眉梢,坚定不移的吐口出了后续的字句:“皇上,他是最不值得你珍惜的那一个,”临了一叹、不容置疑,
“你胡说什么,”这话兀地把我一激,猛一抬目并着不屑,
“难道不是么,”他紧临着我有些偏于尖利的嗓子就是一阵疾言逼仄,“皇上他分明怀疑我的真实身份与接近他的目的,但他在刻意装出昏君模样的同时还拉你下水、顺着你因对他的爱而做出的沉沦由着你沉沦,更对你大肆宠爱,烘抬你的分位,让你身负一个惑国妖孽的罪名,”
“别说了,”我被他这一串连珠炮似的话激的失了理智,下意识颔首错开他的目光不予管顾,
但清欢正言至浓处,丝毫不为我的言语而缄默,后续这话说的又急又紧密:“他只为达到他的目的,只为揭穿我,却对你不管不顾,对泼在你身上的脏水以及那坏名声刻意无视……”
“不要再说了,”我猛地抬起头來对他吼了一嗓子,
这声息是沒有收束的锋利与凛然,在这一嗓子吼出來的时候,清欢才突然反应过來我是真的生了气,
月华银波顺着错落柳林枝叶一路筛洒,斑驳错落里,他沉了双目,又发着狠的抿了抿嘴唇,最终缄默不语,片刻后转身掉头,如是发着狠的一路消失在杨柳萧萧寂灭处,
……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被清欢的字句所干扰,但我委实心里很乱,就这么揣着燥燥乱绪回了乾元殿,
恍恍惚惚的在暖阁里寻到了瘫坐于榻、落魄失魂的皇上,
我缓缓走过去,足步聘婷间他感知到了我的到來,抬首瞧我,那双潭星朗目此刻噙着温温水汽,
心头一动,我颔首凝目之余启口淡淡:“陛下,你怕不怕,”不是问句,很是干涩,
皇上须臾恍惚,旋即心中有了了然,目光沉淀下來:“你都知道了,听到……朕与清欢的对话,”他起身叹出口气,顺势伸臂将我挂怀,
即便他在尽量把这氛围放的轻松一些,但心头被情势蒙上的阴霾尘垢也已经极重,此时此刻做什么都显那么苍白无力,
我看定他,不由蹙眉,双眸该是沁出泪波,沒有答话,缓缓点头,
皇上有半晌的沉声,只是将怀抱收束的又紧了许多,就此夜冷星稀的昏沉暗影,与我以肌体紧紧缠绕、紧紧相拥,一字一句,他的声息干涩又染着薄薄的苦,他说:“朕什么都不怕,就怕失去你……”
他温柔又无力的声波微微在耳畔氲开;我一滴清泪顺着杏眸缓缓的滑下來,心头万绪缭乱,
下意识的紧紧的环住了皇上那温厚的臂膀,什么也沒有说,只把头往他怀心处深深的埋下去,再埋下去,相依相偎,再不管顾这个世界在我们眼里、心中变成了怎样摇摇欲坠的样子;再不管顾那些人和事的无常规律、因果自成、坦缓流转;再不管顾那些抓得住的、抓不住的,放得下的、放不下的;再也,再也不管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