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话 僖妃托梦点天机
华灯初上的昏昏暗夜。阑珊星火间。帝宫巍巍便好似被蒙了一层以烛影星火、雾影晚岚织就出的绰约面纱。其神秘与诡异味道坦缓昭著。
皇上把自己关在漱庆宫茗香苑里。那是蓉僖妃生前的居所。他此刻独坐于物是人非、却分外熟悉的屋舍之内。抬眼隔着石青色的浣纱帘幕去看那曳曳的烛影。开始由眼帘、漫溯到心扉的不断怀念她。
哑物无声。却丝丝缕缕、桩桩件件全部都浸染了她的气息。她生前活色生香的一切。款款的浅笑莞尔、微蹙的眉宇娇嗔。以及隔绝着岁月的风尘、涉水淌过往昔的长河。那只有皇上与蓉僖妃两个人、现下只剩下皇上一个人可以悉心回忆与记取的。那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暧昧撩拨、妩然美好。
但现实从來都是直白脆弱。直白到使人无力更失心。而人。也不能够永远都存活在回忆里。无论多么不舍、无论怎样甘心有意的去沉沦身心。归根结底。也都得有倏然一下重归现实的那么一刻……
我抬手退了一干宫人。甚至被皇上遣到内室门槛外的刘福海也被我唤退。我一路轻着足步进去。踏着斑斑夜波。一眼含及这屋内我亦算熟识的景致。在临着芙蕖花云母屏风之前的绣墩上。瞧见了正望着一盏莲形青铜盏出神的皇上。
此时此刻这个男人内心该是非常脆弱的。前遭刚历经了清欢一事。眼下又失去了旧日的爱人……僖妃于皇上不止是爱人。更是青涩的初心萌动。她在时不觉。他甚至不需要她怎样怎样、甚至不需要竟日都见到。他只要知道她在、知道这个人她好。就足够了。但一旦有一日她不在了。突然便不在了。那么于之皇上。无异于整个人一下子就被狠狠的、狠狠的推到了一个无边无际的死阴之地里。在这个地方。他喘不上气、他感知不到脉搏的跃动与心灵的回应。他会痛苦。非常痛苦。
这个时候的皇上。需要有我陪在他身边。我心知。
皇上感知到了我足步的由远及近。面色却沒有掀起一丝异样的波澜。这么久的朝夕与共。他已可以感知到我的气息、我的足音。正如我可以清楚无遗漏的感知到他的一样。
嗅着自进深处一路迂回进來的晚风、带起的一阵阵淡淡苏合香气。他缓缓转动脖颈。看向我的目色里含着隐隐的疼痛:“回到原处。真的就可以找到爱着的那个人了么。”轻轻一句。
我缓步及近。蹲下身子抬起柔荑搭上了皇上的肩膀:“对。”一字截定。便侧首抬目徐徐的看向他。希望可以用我杏眸里的含柔而慰藉他心中的燥乱与芜杂。隔过微光如此近距离的一眼。才发现皇上这双龙眸里含着丝丝缕缕的血丝。瞧來很是憔悴。心莫名便疼了一下。
陛下颔首迎向我的目光:“那如果……如果回到原处还是沒有找到她呢。”语气轻微不减。
我知道他心里的疼痛。此刻他需要一个人可作为他倾诉这苦楚、愿意聆听他这苦楚的对象:“那就说明你不曾爱过。”我亦是声息淡淡。搭在他肩头的手顺着抚上了使我着迷的侧颊。“如果爱过。原点的一切一切、到处都会是她的影子。”有如早春荷叶上流淌垂挂着的露珠缓缓滑下。
但出口的瞬间。我又突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此时此刻皇上正是看朱成碧心迷乱、处处时时都是蓉僖妃。而我还告诉他这茗香苑里到处都是蓉僖妃的影子……越琢磨越觉的这诚然就是废话。废话倒也罢了。这诚然是一句叫人十分不讨喜、不对心的话。
微微恍惚间。见皇上转目叹了口气。旋即唇兮居然勾起一层薄薄的笑:“冉冉她为什么要走。为什么。”口吻沉仄。好似自语。旋即又一皱眉宇。偏于了诘问的句调。“是这生活太坦缓平庸。她看不到希望、也沒了继续下去的兴趣。”于此侧首敛眸。径自陷入沉思之中。
我不语。我当然知道蓉僖妃那般随遇而安、出尘淡泊的而又不失内里似火性情、睿智内敛的上乘女人为何会离开。但这个理由我不能告诉皇上。我怕他多想。更怕他知道了以后更难过。
只是清欢呐清欢。你究竟是皇上、是我们几辈子以前便背负不散的孽障。谋取皇上锦绣河山、搅扰皇上身心内外俱数困苦不堪之余。却还如此牵累着带走了蓉僖妃。
冥冥之中因果不虚。上一辈人未曾了结干净的恩怨纠葛。到底逃不过一代一代传承、加注在后人身上的钦定宿命。父债子偿。真真是父债子偿。先人们一世苦心经营之后占据了个看似高峰高点的有力位置、看似赢下这全盘大局。殊不知冥冥定数、因果不虚。人不是只活这一辈子。且人。也是该为后辈所积下福德的……
我心生一脉惶然。因为我从皇上一开始便对清欢退让容忍的态度之中。瞧出了些许端倪。我心知自个这所想所思与皇上应也有所共通之处。我怕的是。以皇上之至情至性。他会隐隐然下定一个决心。在心里告诉自己:让上一代人那些纠葛恩怨全都了清在这一代身上、了结在自己身上。不要再累及后辈累及來世了吧。
……
若皇上当真那般。于我、于西辽弘德一朝。这牵带而出的打击决计是致命的。
念头兀闪。我心脉沒防备一个交瘁。胸腔之内玲珑心猛起一个鱼跃。巨大的恐怖罗网于我头顶交织成阵。我兀觉呼吸无处寻超然。
这时忽听一脉喑哑萧音波及耳廓。我兀然回神。见是皇上突然哭了起來。
这样一个凛凛威风、铁血铸就的铮铮儿郎。就此暗夜星灿之时。顿然有若卸去了这周身上下全部的屏障。如此取走所有外表强持着的男子汉大丈夫那些防备。哀哀的哭倒进我的怀里。
女人可以哭。但是男人从來流血不流泪;若有一日一个铁血男儿流下倾城泪。且还是倾身倒于自己女人的怀心深处寻找抚慰。那么此时此刻无论他是怎样的身份、怎样的性情。他所怀揣着的。全然都是至为真挚、至为浓烈的赤子之情。
怎不令我动容。
倏然感怀涟涟。我颔首蹙眉。将这个怀抱一层层拥紧、再拥紧。以我周身这一怀有限的、微薄的热度。來尽我所能。來温暖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冰冷萧萧的一颗心、一抹身魂……
这一晚红烛昏罗帐。弘德帝李梓涵他在我怀中倾身躺倒。且哽咽哭泣、且释放情境。直至累了、倦了。便翻了个身、也沒有起來的意思。就此阖目沉沉的睡了去。像个孩子一样。
。
我看见了蓉僖妃。是的。我看见她了。
她就站在茗香苑内石青色轻纱帘之后。持着一双清冷的眸波渐次坦缓的顾向我來。神韵剔透、容颜如故。
念头里知道她该是已经死了。但我头脑木钝钝的沒能有其它别样的反应。只下意识起身向她走过去。眉目一弯、诧异之余突然就欢喜起來:“僖妃娘娘。太好了。你沒死。”音波泠淙而清悦。我抬手去牵她的皓腕。“皇上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似乎这一时是沒有思绪的。我全凭着自个的下意识脱口而出。
但抬手过去。看着她就立在那里。却沒能触及到她温软的身体。我的手隔过她玉色绣荷花的长裙一路直抵着就穿了过去……心念一收。我又起恍惚。
“元妃。”这时她凝眸淡淡的瞧向我。并不曾理会我此时的诧异。只自顾自持着坦缓不惊的调子徐徐的诉说着她的言辞。“这个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一语落声。
“什么。”我下意识蹙眉。
僖妃这冷不丁的一句话实在太突兀。听得我一时半会子诚然不能解过其中意。
她如斯不理会我。噙一抹与以往都不大相同的淡然之色徐徐继续:“念在我们之间有过一场人世机遇。我且提点你。世事无常。你要在心里有所准备呐……”
我蹙眉更甚。
她转眸徐徐撩我一眼。旋即微微摇了摇头。娟秀的眉目有如水波生就涟漪般的层层氤氲开去:“话我可以说。管我管不了。”于此一顿。目色隔开了我。顺着侧首将那离合却含内慧的神光一路筛洒、涣散向了窗外茫茫一片无边夜色。“个人因果个人背。自然造化从來公平。一切本就是业力的化现。却是时人自不识……”
铮地一下。我猝然惊醒。目之所及又是这一片熟稔的景深。一倏然方知原來一切都是一场昏然梦寐。仍是这寂寥的茗香苑。仍是这暗沉的夜。
但转瞬便想起这场惊梦。梦里蓉僖妃逐字逐句一场告诫……头脑兀钝。冷不丁的一下。我登地汗毛发紧、浑身皮肉绷得死死的、背脊跟着就起一浪浪逼仄而來的弥深冷意。
“怎么了。引娣。”怀心里拥着的皇上被我一下撩拨的徐徐惊醒。该是抬目时瞧见了我面上的惶然生怖。忙出了我的怀抱一下子反抱住我。
我一个回神。下意识牵扯出唇畔一道浅笑:“臣妾。做噩梦了。”只此简单的回应了他。跟着将头贴在他能够使我安然的胸膛间。
我沒告诉皇上自己梦到了什么。梦里蓉僖妃的话让我顿生一种危险近在眼前。富贵荣华、当下安然很快便会散如流沙的不祥感。而使我害怕的。更是这字里行间隐隐流转出的一种莫有可逆的宿命感。
但愿。但愿这一切都只是一个雾里观花的缥缈幽梦……
殿外空索的永夜里传來宫漏细细泠泠的一道声波。割破万籁俱静的入目表象。这一声音波起落显得尤其刺耳清晰。
寒露沾衣、幽月隐去。大地犹如昏黑水墨倾倒狂泼、生机了无。
这一时。刚好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