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话 国舅归宫来、银面遮昔颜
我不知大师为何一定要我前去海龙寺,这一路上都忐忑辗转,总觉会发生什么样的大事,
既然住持他能够明白皇上的郁结与皇上的命盘,那么我心中那点儿小小的潜藏、在暗地里动着什么样的心思,他持着一双这样冷然且清漠的慧眼,想來也沒有什么是不会被他所轻易便看穿的吧,
但一路上分花拂柳的过去,这位高僧大德却一直不曾对我言语什么,只是面目端和、神情含笑而从容,
我便也只好把这一肚子的疑问憋在了心里,专心的一路跟着过去,
步入这一大片青碧欲滴的竹林,顿然便觉心情大好,似乎这凡尘俗世里的一切一切都已经与自己无扰,特别是这竹林深处、幽光流瀑,转转天风拂面迎颊,便更在这倏然之间就牵带出一股浑然忘俗、遗世独立之感,想來能有幸得入佛门便已然是浮生一大可称赞、庆幸之事了,又能入主这皇家的海龙寺,则更是一大庆幸之中的别样欢喜了吧,
我开始不能控制的慨叹、羡慕、甚至是发狂的嫉妒,嫉妒这位大师他可于最纷繁肮脏的这座华美帝宫里守住本心、得清净安然的专心修持,可于这最容易使人根基动摇、成佛入炼狱的地方提升自性而不被染就一丝一毫尘火气息,委实难得,也委实是佛法不可思议之功德加持,
“宣妃娘娘,”临着海龙寺之前时,住持对着我做了稍待的姿势,后一人先闲闲然的行了进去,
我心中愈发好奇不解,便权且在这佛寺小院里乐得赏景观竹,得蒙佛法加持,享受这瞬间的得大清净,
青碧无限的竹海在阳光下沐浴着,配着凉风徐徐穿林打叶,一切在我眼里都是那样的可喜,一倏然浑然忘俗,一倏然又生就出不可自持的连连慨叹,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忽闻身后传來一阵细细的足步声,
我下意识便觉是大师重又出了來,但即而又忽觉这足音不像是方才大师的足步,便心下暗想,这海龙寺里除了住持之外,是否还有着其余僧众,
念头甫动间,我下意识转目去顾,
是时刚好又是一阵徐徐的天风自远处竹海深处曳曳的扑面而來,带起清新的竹叶、并着尘泥酥土的芬芳气息,一瞬使我有如身处梦寐幻境,这景、这光、这影、这境、这面前的人……一切的一切都是那般叫我顿生惝恍而不可思议,
只一恍惚,我甫惊觉自己是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
这一袭熟悉的青衣如故合风自动,将其人烘托堆叠出幻似青莲的铮铮风韵,薄厚恰当的唇瓣依旧有如被浅色桃花烙上去的印子,那股熟悉的气息、那使我心碎的气场,一切一切都带着幻似归乡的动容,只此一眼便叫我喉咙一哽、莫名想哭,
但可惜的是,我却再也不能从这张英武的面孔间寻出那斜飞刀裁的眉峰、丹凤蛊惑却不失这英毅气场的双目了……因为他的左脸被一只银色面具覆盖着,而自弘德之后堪堪的算起至时今的兴安五年,这之中已隔绝了五年的风尘气息又叫我心生海潮涛涛,
似乎那个熟悉的名字、亲昵的字眼此刻就在口唇间上下一翕动便可呼之欲出,但我唇兮张弛上下,却半点都无法吐出声息來,
太多的人事流转间变却了太弥深的桑田沧海,浮光兜转、流光飞舞间,我们已经不再年轻,时今的我再添一岁便是步入而立之年,而算起來他也已然三十有五,这一切的一切,这彼此间错过的、失落的若许个年头里,我们彼此又都经历了些什么,艰辛过些什么,时至眼下又终于的,还在坚持些什么,
兴许便是徐徐的说起來,这其间千丝万缕也诚然不知该从哪一处着手言及才是妥帖的,归根结底当也只能沧沧的归结一句“往事如风”,往事,如风呵……
这时方丈重又行过來,对我双手合十后口咏了句佛号:“宣妃娘娘,这位公子是贫僧前阵子前去拜会同修时,在宫外偶遇的有缘之人,”面目和蔼的看了一旁这再见便恍若隔世的霍清漪一眼,“他自身佛缘极重,故而便将他带入了这帝宫中的佛寺,希望他可专心修持,它日成就正果,”
而我此时已经无力也沒心再听这位大德言语些什么,即便我面上是竭力自持之下克制着做出的平淡,这颗心是不知道已经不会跳动多久了,但就这样面对着眼前面具覆脸、负手而立的清漪,我这个身子还是起了不能自禁、无法掩饰的颤抖,
又不知是被怎样的情绪所驱驰着,我抬步一点点向他走过去,舒展柔荑下意识、带一痕颤抖的抚上他不曾被遮挡住的半张右脸,
他沒有躲闪,只是含笑的望着我,
我想隔过这一道夺走了我们太多东西的流光长河好好的触及他的颜容,但指尖才一碰到这肌肤时就起了一阵涟漪,以至我已做不到安然去抚过这寸寸的面庞、眉目,旋即心口一定,我转而又下意识的将手指向他左半张脸摩挲,一路触及到那银白色的面具,
触及一瞬便被这面具之上自身沁出的寒意所起了个唆然,由指尖漫溯到心里,这寒冷使我彻骨,
依稀意识到怎样单薄的不祥,我须臾停滞,旋即抬手猛然将他这面具给揭了去……
“嗯……”
他下意识哼了一声想要阻止,但我的动作快且來的突兀,这欲要阻止的同时便已经再來不及,我已经柔荑一曲、那半张面具顺势滑下,铮然一下,这张已然血肉模糊、根本辩驳不出半点儿旧时丰神俊逸、甚至可说是可怖狰狞的半张左脸就这样暴露在阳光秋风之下,
我一噤,
但这心情由平淡趋于起伏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这一须臾里,清漪将那不知是被什么刺激的不忍去看的半张脸转了过去,旋即很顺势的从我手中取过被摘下的面具,再即而从容而平和的把这面具重戴好,
他的手指触及我肌肤时,不期然的一下就生了个恍惚清波,带起一种瑟瑟的凉,直寒到了心底里,
我唇兮打颤,这时他如是平和的将那遮丑之用的面具重又整整,直到那狰狞的模糊血肉处不再会暴露一二,方稳言平和:“在下这脸,是幼时家里走水时不慎被烧毁的……因怕吓到世人,故而一直以面具遮丑,娘娘勿要见怪,若有冲撞处,请娘娘包含,”于此向我抬手做了一揖,
这是自我们隔了五年光阴重新见面,当一切时局、身份都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转变之后,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是,即便他的容颜已毁,但这声音就是我熟悉的国舅爷,即便他有朝一日化为灰烬我也识得这声音,
但他依旧是俊逸的,因为他的右脸还是完好的,即便因左脸覆了面具,若是与他不是极熟悉的人定然认不出他來,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周身流淌出的出尘风韵、以及这被岁月的神工鬼斧雕琢的愈发英武的姿态,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口唇张弛,却无法吐言一二,只是觉的这死灰样的心狠狠的疼了一下,
什么幼时走水,我知道他是自己毁了半张脸以防被人认出,或者说就如我的失忆一样,他是自毁脸面重入帝宫是为粉饰身份、得一便宜,不被认出……
这时一旁冷眼默观的大智禅师咏佛启口:“阿弥陀佛,”旋一对清漪,声息温和、无波无澜,“救苦救难是菩萨,受苦受难的是大菩萨,”旋一落定,
我心亦定,
又听这位大德接口继续:“佛与菩萨为度众生,而一直辗转在轮回六道间受苦,他们躬身历经每一世、每一道的轮回,旦能救度,则不放弃这世间的一切、与一切的世间,发菩提心,利益众生心,因堪破、所以放下;因放下、所以自在,”临了对清漪、又并着我一颔首,再度咏了一句佛号,
这一时心弦缓拨,禅师这话里的意思层层沉淀,前边儿是在劝慰清漪忍辱负重是为成器,而后边儿却又告诉我们放下、自在、得大欢喜,
但这不会前后矛盾,因为我想,我明白了……
只有先拿起、故才能放下,我与清漪身心所受煎熬便是这个“拿起”,而有朝一日将这因果了结便是“放下”,有因必有果,弘德帝、亦或说更前一朝他的父皇永庆帝种的那个因,时今便已享了这个果;而兴安帝种下的新的这一因,日后也必然会有其要承受的那个果;但日后那果即是他的果、也是我们的因,我们也必定会继续受那一个果,即而又是因……生生不息,正如冤冤相报何时了,但这五浊恶世就是这样,正是因这因果不间断,业力方能继续,这个世界方能继续,这便是世界轮转的大规律,
何其无奈、何其悲凉,而要跳出这个困苦的囹圄结束这悲凉的无奈,便只有修行、早日遁世而出,但这机缘,实在实在是百千亿劫难遭遇,
住持他心中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不阻止,他只将这规律如斯讲解于我二人听,洞悉前事、也预见了日后,
我一时福至心灵,隔着清碧竹影我向方丈看过去,不禁这目光里荡涤起若许深意……
这方丈在永庆时就该已经入住了海龙寺,而永庆朝的安总管、安总管亦是弘德帝的师父,且也是弘德帝母妃雪妃的亲弟弟,更是安总管一世挚爱之人宸贵妃的养子,故而他对弘德帝的感情该是深沉的,而安总管当初就在这海龙寺里出家过一段时日,必然与眼前这位住持方丈是认识的……那么我总也觉的,这位住持是在暗中帮扶着我这个弘德帝的皇后、与霍清漪这个永庆宸贵妃的胞兄,
我不相信方丈是在宫外“偶遇”了霍清漪,即便是偶遇,我也不信他就这般顺势的将霍清漪带入了西辽兴安一朝的帝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