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清河青荷
运河决堤的波涛犹如一条怒龙,席卷了这片大地,也卷走了嬴正心底最后的一点不可置信,他摸了摸自己的臂膀,在最危急的时刻,亲身侍卫洛敏、十三弟嬴详都被冲走了,唯有俞禄和他生死与共,俞禄当时死命拉着他,只用另一只手游,使他的膀子上都出现了淤青。
然而在天底下规矩最严的皇宫中出生、幼时隔离父母另辟府邸由人教导、之后被皇后看中而抚养的嬴正,与亲生母亲惠妃虽是生离,犹胜死别,长大之后哥哥弟弟一窝蜂的有二十四个,争权夺势的就有九个,他们一个个像乌眼鸡一样,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我。他失去了母爱,也失去了父爱,兄友弟恭,则是沦为表面上的礼节,此等环境铸就了他不近人情的性格,然而此时他不禁一腔热血涌上咽喉,柔和地盯着兀自气喘吁吁的俞禄:“俞运判听说过洪武皇帝宋太祖朱元璋的那句话么?”
“朱洪武说过的话太多了,一本《太祖实录》那么多字,下官怎知是哪一句?”俞禄没有兴致和他谈论这些,他心里窝着一团火,不过不像嬴正那样显于表面,他怔怔出神地瞅着脚下的汪洋,只希望汪恒没死,能趁早解了这次灾难,不然又要让多少人受苦受难。
“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嬴正一字一句地道。
俞禄沉静的脸色微变,焉能不知此话是朱元璋自己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写照,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山上秋来凋零的斑驳桃树,低下头来拧干净袍服上的泥水,一句话也没说。
“不过你放心,本王有生之年,不,但凡是你和你的后代不犯十恶不赦的死罪,本王都会尽力保之,绝无虚言。”嬴正的目光从江面收了回来,坡上的碎石子垫得他后背生疼,比不得曾经参军的嬴详,嬴正这会子就觉得头晕目眩起来,但他还是徐徐地说完了:“你是我的恩人,皇宫祈雨、扬州盐政、淮安河道,这些功劳我都不会忘记,你不知道,那份《治河八疏》,本王在末尾题了你的名字,希望父皇能看中你,不辱没了你的治世才华。”
因为仲家庄在半山腰,此次不能幸免,而山下是丘陵环抱的盆地,南面堤坝的冲决,遇到了山势阻隔,倒灌回来,所以这时洪水已风平浪静了。
“下官多谢四爷的恩情。”俞禄笑出了声,他选择嬴正,有太多的东西存在,但能见到对方放下君臣之礼,以朋友之谊说出这番话,俞禄也不免心怀激荡。嬴正刚要过来扶住他的肩膀,忽然觉得耳中嗡嗡作响,猛地一下晕了过去,俞禄急忙做了一番压胸拯救:“四爷,四爷……”
林野苍茫,荒无人烟,俞禄素知嬴正早已积劳成疾,绝非进水过多的缘故。他看了看彼此都没穿着官服,心下一想,便背起了他,准备找个庄子投宿。
翻山越岭地走出十多里,还亏俞禄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弓马娴熟、武器精通的他,身子骨还很硬朗。再穿过一片田野小道,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果然有一处庄子出现在他眼前,俞禄问了人,才知是洛家庄,但是这庄内没有客栈,俞禄找了一家偏僻的庄户,给了主人银子,才有个暂时的安身之所。
这家人也姓洛,却只有一老一少,少的还是一位姑娘,俞禄把嬴正放在一间小屋的床上,转身吩咐道:“我家的这位爷犯了旧疾,洛老伯,庄上有郎中没有?”
老头子拄着拐杖,比划着双手,话也说不清,那位姑娘从厨房过来,布衣荆钗,因是得了他们银子,洛玉漱淡淡瞥着床上的嬴正,心知这两人必是尊贵人,她过来扶起了父亲,温婉的脸上因刚才的柴火烘烤还带了些晕红:“我家爹爹有喉疾,不便和人说话,我见你家的爷,好像有点面熟呢,敢情是清河发了水,你们投到我家来了?你不用担心,我这就去请郎中来,庄上的庙里正好有一位游医。”
“我们正是从运河过来的,不想发了大水,麻烦姑娘了。”俞禄想再赏她五两银子,谁想洛玉漱笑着摇摇头道:“不用,远来是客,你已经赏过了。”
俞禄见这女子颇为单纯,心下放心,至晚郎中来了,把过脉息,大体上是说肾气弱所致,开了四君子加二陈的方子,温水服下。洛玉漱还特意送了饭来,俞禄透视眼早扫了一圈,此地不过乡下村庄,并无危险,他的透视眼也可以看出人身体上的毛病,但是俞禄不是医生,对此无能为力了。回去睡下时,也觉得腰酸背痛,这天非常忙乱,实在惊险至极,如果没吃过游泳技能果,当真要把小命丢在了淮安。
五鼓时分,洛家庄的鸡鸣声便吵个不休,服了药的嬴正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自觉是睡眠过度而有些晕,他还从未睡过这么长时间,四周是简陋的屋子。抬眼便见身着粗布麻衣的洛玉漱从盆里敷了热毛巾来,这姑娘清纯得像一朵荷花,不施粉黛,面容是团圆的福相,体态纤细,眼眸净如雪莲,嬴正做起来想了想,道:“多谢姑娘搭救,陪我的那位俞先生呢?”
“你这人真不含糊,可知病得不重,这时还记得人。”洛玉漱咯咯一笑,清纯的眼眸弯成了月牙儿,两颊显出柔柔的小酒窝,圆圆的脸蛋儿红扑扑的。
素来不喜女色的嬴正看得呆滞了,心想浣溪沙的西子怕也不过如此,主要是洛玉漱眼眸的那种纯真,嬴正在亲王府所见皆是低眉顺眼,还不曾见过这样的女子,他擦了擦脸,拿水漱了口,解下一个玉佩道:“我晕过去了,身上所带之物不菲,姑娘也不曾谋财害命,反而伸出援手,感激不尽,权且当作谢礼。”
“这是做什么?爹爹曾是庄上的甲长,曾经教过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爷还是收起来吧。”洛玉漱摇头时一拢发髻也跟着摇动,嬴正威仪不凡,自有一股成熟气度,她见了亦是心下甚有好感。
“四爷醒了?一大早刚好有一批商队过来,这儿离县衙近,我早雇了两匹马,咱们还是快些走吧。”俞禄穿了烘干的衣服进来,只见嬴正的便服也被洛玉漱烤过了,嬴正穿好了,点头道:“正该走呢,还有急事,不去县衙了,去淮安府,汪府台虽然刻板些,办事却更为利索。”
“两位先生不挑个黄道吉日吗?”洛玉漱追了一步出来。
“不了,我们不计较这些,姑娘心地善良,定会有好报的。”嬴正走到天井,登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好像几年前曾经来过似的,骑马出了村庄,这时灯火还不甚明亮,西斜的月色有一半挂在山头。
洛玉漱抿了抿嘴,自从清河通了运河,不时也有南来北往的客人进过洛家庄,是以并不觉得什么,换了别人,她还是会这么做。可收拾两间屋子的时候,嬴正一间还是留下了九龙玉佩,俞禄那一间则留下了二十两,洛玉漱喜忧参半,追出门来时,只听远远街道上的云板声,哪里还有人影。
“我记起来了,几年前我第一次下江南,正好是在洛家庄收的洛敏,这孩子经老十三调教一番,脑子不怎么样,武艺却十分了得,那个小姑娘,该是他的妹妹。”嬴正行过山凹,才恍然大悟。
“这倒是巧了,下官也是看他家淳朴才进去的。”俞禄略微惊讶。
“不提这个,眼下重修堤坝、探寻十三弟才是正经。”嬴正策马在前。
不久到了淮安府,出示牌子进去,汪恒果然死里逃生回来了,二人还是在府衙后院见到的汪恒,当时这位四品知府老爷,竟然卷起袖子裤脚,亲自在后院开了一片空地来种菜,看得二人大跌眼镜。而后三人见面,汪府台激动得落泪,迎到书房回禀当日以至后来的状况。
原来清河知县李凤翔与河道总督已经不知所踪,南面堤坝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成了疑案,洛敏自小生在此地,水性也不错,救了嬴详出来。嬴详回到县衙后,一面遣人寻找他们,一面与县丞动土重修大坝,所幸只决了一处,而汪恒又回来调粮,有了俞禄束水冲沙的准确方针指导,不久应该就可以竣工。
得知嬴详没有性命之忧,清河堤坝也要完工,嬴正心下大定,遣退了汪府台,目光甚是感激地望向俞禄:“此番一波三折,你都处处出力,尤其是治河方略,不独江南用得到,中原的黄河治理,也该用这些法子。我停留的时间不多了,扬州那边的盐税也收上来了,等这边一完事,我便要回京,你有圣旨在身,不如先到金陵走一趟。金陵的甄应嘉是太子爷的人,你也不必和他做对,权且当做散心,指不定到时候父皇会再降圣旨给你的,如若不然,我会找吏部帮忙运作,你放心即可。”
“多谢四爷厚爱,卑职定不负众望。”俞禄点头应允,经此一役,二人的关系拉近了许多,完了这些事,无论是对嬴正的地位,还是对自己的前途,还是于国于民,都是有利的。
俞禄退下安歇后,嬴正又吩咐汪府台:“清河洛家庄有一个叫洛玉漱的姑娘,你命令县丞把她护送到我的府上。”
【注释:近来作者的租房附近又是施工的噪音,又是房客的吵闹,极度影响了我的创作进程,所以更得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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