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爱不能说
她的目光逡巡于青纸与萧羽脸上。然后。只冷静地问了一句:“皇上。你能确信不是攀诬之词吗。”
“梁王攀诬他。对自己有什么好处。梁王难道不清楚。自己将会被朕永久囚禁。无论攀诬谁。都无法自救。”萧羽冷笑。眼底掠过冰凉的光泽。
被母性的光辉压制住的凌厉。重新缓缓地在紫色的瞳孔里凝聚。她一瞬不瞬地盯住他:“如果。皇上暗示梁王攀诬某人。就可以减轻他的罪行。那么。梁王就会秉承圣意。作出这份供词。”
此言一出。萧羽眼里全是冷笑。他久久地凝视妻子。温润的眸子渐渐蒙上一层怒意:“你是真的不相信他会谋反。还是明知他会谋反。却还要回护他。”
舒雅嘴唇牵动了一下。正欲反驳。他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舒雅。以你对他的了解。你觉得他会安分守己吗。兰氏一族曾经权势熏天。百世勋卿。一朝而坠。如今。就剩他一个。他依然在幻想着拥立梁王。然后再做权臣。他绝对不会甘于做只有厚禄、而无实权的大鸿胪卿。”
“皇上。这都是你自己的分析。你说这些。只能证明他有谋反的动机。但是不能证明他谋反的事实已经发生。仅凭臆想。你就要判定谋逆这样的大罪吗。”舒雅字字凌厉。分毫不让。
萧羽看着妻子激动的样子。眼里的怒意逐渐被忧伤抹去:“舒雅。他是朕的表兄。朕的母族那边仅剩的亲人。朕并不想要他的性命。只是。朕最好的两个朋友被他囚禁着。你能体会朕思念和担心故交的那份心情吗。只要你说出怜蕊娘子和涧泉居士的囚禁处。朕向你发誓。就算救出了他们。也不会加害兰韶云。你若不信。朕写一份亲笔诏书给你。怎样。”
舒雅咬着下唇。坚决地摇头:“为了救萧辰。我出卖过他一次;后來为了帮你夺回皇权。我又出卖了他一次;你觉得我还会再出卖他吗。何况。这次。是他赖以保命的最后一招。”
“可是。他在密谋造反。”萧羽眼中再次腾起遏制不住的怒火。“他在威胁你夫君的安危。也即整个国家的安危。”
“仅凭这一纸供词。你如何能咬定他在造反。何况。就算他打算拥立梁王。梁王现在不是已经倒了吗。他对你已经沒有任何威胁。你却容不下他。如果你觉得受到了他的威胁。那么。唯一的威胁。就是他威胁了我对你的感情。所以。你是在吃醋。别跟我谈什么国家安危。根本就是个人私怨。”自怀孕以來温婉柔和得像变了个人似的她。终于像被点燃的焰火般爆发了。紫色的眼睛充溢着凌厉和暴怒。
他感到自己的心仿佛被浸泡在寒水里。冷冷的痛。不由盯紧了她。问:“你的意思是。一纸供词不足以证明他谋反。对吗。好。若是朕拿到了他谋反的确凿证据呢。”
“你有确凿证据。”她紧张地问。
“暂时沒有。但若是朕能拿到呢。在铁证如山、并非冤案的情况下。你还要回护他。”
这句话说出來的同时。他突然感到惧怕。心里笼罩了阴郁的预感:她如此回护他。难道……
然而。他很快听到她决断而又冷静的回答:“如果他确实密谋造反。任凭皇上如何处置。臣妾绝不干涉。”
她仰头看着他。神情凝重而冷彻。
他低头与她对视。目光不经意触到她巨大的肚子。深深的愧疚感霎时涨满了胸臆。
他这是怎么了。在她保胎的时候。來跟她谈这个。
其实。他只是想要确定。在她心中。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位置。如果自己跟那个人势不两立的时刻到來。她会站在谁的一边。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他重新坐下來。俯身轻抚她的肚子。涓涓如水的柔软和疼惜。自心间流淌而过:“你看你。这么快就忘了太医的嘱咐。无论发生什么事。保住肚子里的孩子。才是最重要的啊。”
她将双手覆在高高隆起的腹部轻轻摩挲。长叹一口气。也有些后悔自己刚才的激动。
为什么。自己会那么着急。
她知道自己在怀孕期间。放手了很多权力。但是。自从有了孩子。她突然觉得。这样也沒什么不好。她突然觉得。能做一个好母亲。胜过做一代权后。
但是。现在看來。如果她沒有一点权力在手里。她自以为爱她到可以为她做一切的萧羽。也不可完全信任。
怎么办。为今之计。唯有……
如此过了几日。一天。萧羽下朝后照例先回昭阳宫。陪舒雅用过午膳。亲自为舒雅奏了几支太医推荐给胎儿的琴曲。然后。舒雅劝萧羽去临幸其她妃嫔。萧羽也未拒绝。
萧羽离开后。舒雅令侍女扶着來到后苑水殿。
自二圣临朝以來。萧羽给予过舒雅很多权力。舒雅作为临朝天后。可以独立召见朝臣。而不必经过萧羽首肯。舒雅退居内帏。不问朝政以來。这个权力萧羽仍旧给她保留着。
她的心腹张旭光。早已持着天后诏旨。去宣召兰韶云。
兰韶云已经來了很久。直到此刻。才等到召见。
在几名内侍的带路下。他从后苑的垂花门进來。沿着夕照中的碧湖走了一段路。还未走上廊桥。远远地就看见。涌月轩外廊上斜倚在软榻里的女子。
心里猛地就是一痛。这样猛烈的痛。几乎迸碎心胸。
那刻骨铭心的身姿。完全走形了。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來。
那个身材曼妙绝伦、一代舞蹈国手的女人。此刻身怀六甲。臃肿不堪。
而她怀着的。是另一个男人的孩子。
怎不叫他为她心疼如绞。
廊桥临水而建。走上去有空落落的回声。伴随着廊下水波的琳琅。
一步步向她走过去的过程中。斜阳正在她背后。射入他眼中。有片刻的盲目。
蓦然间。许多记忆的片段宛若细碎的阳光在眼前闪耀。
他从牢中将她提出。带到前线去对付扶日。一路上夜夜与她云雨共度。联姻达成后。他作为北卫的迎亲使者。一路送她來牧京。那无数个日夜的云情雨意……
一切那样清晰。却又那样遥远。就好像从未发生过。就好像只是一场梦……
她还记得那些云水激荡的日夜吗……
还未走进涌月轩。她的四个“胡力郭”就横成一道钢铁般的墙。将他拦在廊上:“请大鸿胪卿止步。就在此朝见皇后即可。”
他苍白无血色的薄唇。勾起一抹苦涩而凄冷的笑。
他冒犯过她好几次。所以。后來每次她召见他。都让他止步一丈以外。
“臣。参见天后。”他先解下佩剑给德赤。然后屈膝跪倒在廊子里。低垂头颅。
“你起來。”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就只是那样淡淡的。仿佛一说出就会飘散在水天暮色。
他站起身后。抬目看她。虽然隔着一丈的距离。还是清晰地看见了那双紫色的美眸。
虽然她的身段变样得厉害。但那双眼睛。还是那样美得不可思议。
她也在望着他。有一刻的失神。
她心里第一个想法是。他瘦了。他本來就很瘦。怎么如今越发瘦了。本來就沒有血色。如今也越发苍白。
她叹口气。挥挥手让所有侍从全部退下。
只有四个“胡力郭”背着手。虎虎生风地站在她身后。
然后。她让四个“胡力郭”的首领德赤。将那张青纸拿下去给他。
他接过。只看了一眼。眸底有微微的波动。
“我只问你。梁王的证词。是真的吗。”她的声音还是不露悲喜的冷静。“这里全是我的心腹。你可以跟我说实话。”
他垂下头。不说话。墨色长袍的高挑身形。散发着幽凉的寒意。只以沉默对抗。
“沉默就是表示肯定了。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他还是不说话。连眼皮都不抬。
她终于控制不住地有些激动起來:“韶云。你真的参与梁王谋反。为什么。你想干什么。嘉善坊内要价最高的豪宅。我赐给你做府邸。已故广陵王的别墅。在京郊地势最好的山水佳处。我赐给你做别苑。你的妻子我封她为一品夫人。你的妻弟目前在皇帝跟前任要职。你的拜把兄弟犯了事。跟我求一声情。我马上求皇上赦免。你看上了卢大人家的千金。想要纳其为妾。我也让你如愿了。如此待你。你竟还要谋反。你若自取灭亡。届时。不要怪我无情。”
而他听了这些话。猛地抬起眼睛。那双冷灰色的狭长眼睛里。猝然迸发一簇簇寒焰:“你对我抱愧。所以给我这些。以为这样就可以弥补我。我自幼习武。第一次参加宫里的侍卫选拔。就拔得头筹。经过一轮轮选拔。在太上皇当政时。一直做到右卫将军。在姑母摄政时。又做到领军将军。我一身武功。一直胜任禁卫军统领。你却让我去做鸿胪卿。管理外交和礼仪。封我一个破侯爵。拿着厚禄。毫无作为。”
紫色的眼睛里荡起悲悯的涟漪:“我不如此做。皇上如何容得下你。我的苦心。你怎就不明白。你们兰氏都已经斩尽杀绝。你能侥幸活下來。难道还想身居要职。我在保护你啊。韶云。我千方百计地保护你。你却要自己撞到刀口上去。你叫我怎么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