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御驾亲征
寒意渐深。翠帘霜重。庭院里的枫树。被一夜西风染得红透。随着暮风片片飘落。在阶下铺成厚厚的一层。凄艳鲜红宛如天际的晚霞流到了地上。
瑶华殿外的廊檐下设了软榻。躺着一袭浅蓝色烟缕裙的修长身影。烟缕裙。顾名思义。晚风过处。裙幅如轻烟薄雾般飘散。
如烟四散的纱裙。更衬得她消瘦而苍白。她的肤色。本就比中原女子白得多。如今更加白得就好像是由月光凝聚。虚幻。飘渺。苍茫。
她喜欢过的两个男子都已经死了。都死于萧氏兄弟手里。想到这一点。她连仇恨的力量都沒有。只觉得无望。彻底的无望……
漠然地看着萧羽走进前庭。向她走过來。夕阳里。那男子依旧清远秀逸。白色龙袍上金线绣的蟠龙。在晚风里似欲腾飞。翻卷飞扬的袍袖衬得他高挑的身形。无比优雅高贵。
但是他的容颜。甚至比舒雅更憔悴苍白。
这一个月來。舒雅坐月子。他每日下朝就來相陪。每晚宿在昭阳宫。一次都不曾旁幸妃嫔。但是。他知道。有些伤害。永远也无法弥补了。有些隔阂。永远也无法挽回了。
他在妻子软榻边蹲下。将妻子的手握在掌中。贴在脸上。久久无言。
舒雅淡漠地望着虚空的远方。声音冷而轻。缓缓说起。“皇上。我想调拨一个胡力郭。护送韶云的棺椁到大漠去。”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心里蔓延开难言的痛楚。为了她能够原谅自己。他已经承诺。无论她有什么要求。他都会答应。可是。这一个月來。她每日都是呆呆的。长久地躺在那里。不言不动。神思恍惚。一直也不曾听她开口有所求。今日还是首次。
“好。朕答应你。”他起身。坐在她的榻边。伸手轻抚她的面庞。“你也要答应朕。多吃一点。养好身体。我们再生两个皇子……”
她凄凉地笑了。说起不相干的话:“将來我死了。也要葬回大漠去。我才不要葬在你们萧氏的陵墓……”
萧羽心里一抽.搐。她的意思。她要跟兰韶云合葬了。
她的意思。她是不要跟自己合葬的。
萧羽眼里漫起无尽悲凉。半晌无语。转过脸去。看着庭院上空飘零的枫叶。那凄艳的红色。一片片地旋转在晚风中。
她盯着他的侧脸看了很久。问他:“皇上现在都不用批阅奏章。处理朝政了么。”
萧羽这一个月夜夜來陪舒雅。沒去德阳殿办公。也沒见他带奏章过來。
萧羽眉间笼了深忧:“最近前线战报频仍。其他的政事比起战事。何足挂齿……”
“前线战报。”舒雅紫色的眼底有幽冷的光划过。
“不想让你担忧。所以朕一直沒告诉你……”萧羽握紧舒雅的手。看着她。眉峰深蹙。“高君琰突然发兵。欲夺回割让给我们的十个州郡。目前已经被他占领了六个……”
“什么。”方才还冷漠而忧伤的她。此刻霍地直起身。“皇上就这样放任南朝侵凌上邦。高君琰……我早就知道他不会甘于称臣。皇上。若不给他重重一击。我们北卫将会天威扫地。那么附属我们的吴越国也将闻风而动。”
“朕这些日也在发愁。虽说那十个州郡原是南楚割让的。但是。若任其收复。南楚就会小视于我。这称臣纳贡的局面将会不复存在。只怕将來与南楚。烽烟不断啊……”
“南楚敢如此。是他不知我军威之盛。不知我皇雄才之伟。陛下何不御驾亲征。若一战能服南楚。将來荡平四海、定鼎天下的千秋伟业。才可望可期啊。”
萧羽静静地望着舒雅。暮色沉沉。有内侍架着梯子在廊下点灯。琉璃风灯一盏盏亮起來。将廊柱的阴影投在舒雅脸上。曾经的怀孕。让这张脸发生过改变。原本偏冷的线条。变得柔和圆润。微微上挑的眼线。也变得柔和温顺。如今。失去孩子。失去兰韶云。坐完月子的她。消瘦中又恢复了过去尖尖的下巴、微微上挑的眼睛、美艳绝伦但是线条偏冷偏硬的相貌。
廊下风灯摇曳。她半明半暗的脸流露出一种莫测高深的晦涩。
萧羽长长地叹一口气。侧首望着阶下凋零的白菊。晶莹的花瓣散落一地。清冽的残香一缕缕飘散。
……“别费力了。你抱不动我。他竟然死在你这种文弱书生手里。我真为他不甘。”……
他想起兰韶云死那天。她说过的这句话。
她是个崇尚强大、骨子里冷硬的女子。她只会追随强者。她只会被最强的男人征服。她之所以喜欢兰韶云胜过自己。除了与兰韶云经历相似、同病相怜。除了对兰韶云怀有愧疚。恐怕还有一个原因:兰韶云的武功高。而自己不会武功。虽然自己以智谋战胜了兰韶云。但是在她心中。仍旧认为自己胜之不武。
他想起那日。妻子踏进观音殿的那一刻。看见的场景。正是碧霄宫七大高手围攻兰韶云。而自己悠然负手观战。
他深刻地记得当时妻子看兰韶云的眼神。和看自己的眼神。
或许。不仅仅因为自己怀疑她的孩子。不仅仅因为自己不顾及她的身孕。让她对他已经失望透顶。或许。那个场景多少起了微妙的作用。才让她后來。宁可与他决裂。也要护住那个男人。
作为男人。他本來不可能懂得女人心中的这些微妙。但是因为深爱这个女子。他反反复复地琢磨过她的想法。
有时候。他很羡慕三弟。他知道。尽管妻子很喜欢兰韶云。但是在她心中。大概沒有人能比得上三弟。兰韶云武功高强。但是论统帅万军、雄图天下。则远逊于三弟。
如果他御驾亲征。能够一战胜楚。他就可以证明自己。此番平定梁王和兰韶云谋反。他至少已经证明自己在权谋上。胜任一个帝王。那么。在军事上呢。
他平生唯一一次带兵打仗。还是父皇在位时的事情。那时。三弟早已战功赫赫、威名远震。而自己还是个只懂琴棋书画的逍遥太子。父皇为了磨砺他。让他典军攻打南汉。结果他被打得大败。狼狈逃归。
他至今记得丧师回朝后。沁水的嘲弄。尽管亲爱的妹妹是用开玩笑的语气。但是她哪里知道。他笑呵呵的外表下。心中的难过与刺心。
面对着他这一生爱得最深最痛的这个女人。他眼神悲壮坚定。说出了今生最沉重也最憧憬的诺言:“舒雅。朕听你的。朕决定御驾亲征。”
他俯身。捧起她的脸。近在咫尺地锁住她美丽如幻的紫眸:“舒雅。如果朕得胜回朝。你就原谅朕。好么。你就当做什么也沒发生过。从此跟朕恩恩爱爱。一起到老。可好。”
“如果你败了呢。”舒雅眼神残酷。嘴角勾起冷冽的笑。
“朕不会败。”他直直地盯着她。一字一字。坚定如铁地说。“我不会允许自己失败。”
舒雅仰头久久凝视他。这个连骑射都不熟练的男人。却为了求得她的原谅。准备御驾亲征。一瞬间。她心里有动摇和软化。
但是。下一瞬间。她的脑海里浮现那个。这一生恐怕都难以忘怀的景象。
“舒雅……今日那一战。我若不是手无寸铁。碧霄宫七个杀手围攻我。我亦能坚持半日……再多的疏勒勇士我也不会怕。舒雅。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把你夺走……”
这段话还未说完。鲜血就从他嘴里狂喷而出。染红了她整个视线。
她和他。正在憧憬未來的生活。他。从童年时就备受欺凌蔑视的贱奴之子。将要娶到大漠最骄傲的公主。而这个公主跟他一样。是从最底层千辛万苦爬上來。不会像沈如湄一样蔑视他。他将要得到从未有过的夫妻恩爱、安宁生活。
就在他以为幸福终于到來的时候。
他死了。
但是。哪怕死亡近在眼前。他也要最后地拥抱心爱的女人。
她不会忘记。他挣扎着从浴桶里跃出。然后重重跌在地面。又是一口鲜血激喷而出。
“韶云……”她哭着。喊着。挪动着大腹便便的身躯。想要下床去扶他。
“舒雅……舒雅……我爱你……真的。好爱你……但是我从來不肯承认……早在掖廷诏狱看你受刑。我就忘不了你了……怎么可能忘记呢。那样美丽而顽强的女子……”
他在地上艰难地爬行。向心爱的女人爬去。一路吐着鲜血。一路鲜血淋漓地爬着。手始终向她伸着。想要最后一次揽她入怀。
然而。他沒有爬到她的脚下。就再也不能动弹。
怎么可能忘掉这样的场景呢。
大颗大颗的眼泪。沿着苍白透明的面庞。不断地滚落。跌在绣着小朵碎花的衣襟上。破碎。
韶云。我当为你报仇……
“舒雅……”用食指接了她的眼泪。萧羽心疼地轻唤妻子。好久沒看见她哭了。这个月坐月子。其实她是呆滞恍惚的时候居多。流泪的时候极少。
她带着近乎自虐的动作。用手狠狠地抹去脸上的眼泪。笑起來:“好。皇上。我等你胜利回朝。我会在此为你镇国。大后方你尽可放心。”
这日过后。舒雅召來自己最信任的一个“胡力郭”。德赤。
遣开所有人后。舒雅凝视着德赤的眼睛。神情无比严肃凝重:“德赤。皇上已经答应由你将韶云的棺椁送回大漠去。我之所以选择你。其实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记住。此事极为机密重要。我要你带个口信给我父汗。让他赶紧整军备战。一旦得到萧羽出征的消息。他就可以领兵入境。切记。此话不可外传。这关系到我们疏勒族宏图天下的伟略。德赤。你能办好么。”
“公主您放心。德赤一定不辱使命。”
德赤领命而去后。舒雅仰起头望着苍蓝的远天。心里漫开空茫的绝望……
卫宣帝萧辙。杀死了我的母亲和我的两个祖父。
萧辰。烧死了我的救命恩人。
萧羽。害死了我的韶云和我的两个儿子。
萧氏父子。我要你们用江山來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