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夏氏之殇
隔着粗大的铁栅栏。两个女人在阴暗潮湿的牢中对视。
一个是美艳绝伦、五官立体、神情刚冷的女子。
一个是清丽娟秀、五官纤柔、神情清冷的女子。
她爱着她的夫君。而她的夫君爱着她……
她们之间有最错综复杂、微妙难解的恩怨……
“你说吧。要我为你做什么。”终于。沈如湄淡淡地开口。
在牢中读书阅卷、终老此生。弟弟也可以逃脱一死。
被酷刑折磨至死。还连累弟弟。
沈如湄当然宁可选择前者。只是。她让自己做的事。绝对不能伤害萧羽。如果有一分一毫伤及萧羽。她是宁可自己和弟弟都惨死的。
沈如湄紧张地等待舒雅回答。
舒雅紧紧抓着冰冷的铁栅。仰起头來。用力忍着泪水:“你嫁给韶云八年。比我更熟悉了解他。以后我每隔一段时间來看你一次。你每次都要给我讲述韶云。讲述他在生活中的每个微小的细节。你在牢中有的是时间。我要你仔仔细细地回忆。每次给我讲满一个时辰。讲得不好。别怪我用酷刑折磨你。”
沈如湄震惊地望着舒雅。第一次。她用另一种眼光。认真仔细地打量这个女人。
舒雅也望着她。悲凉地笑了:“我知道时光是最残酷的。总有一天我会慢慢淡忘他。这样对他太残忍了。所以我要尽力去记住他。”
舒雅在泪水就要坠下时及时地转过身去。尽量保持声音的平静:“今日太突然。我就不让你讲述了。给你十天时间。十天后我來听你讲。”
她正要离开。沈如湄叫住了她:“等等。”
舒雅站住。侧头望着她。
“我从一开始就讨厌你。你知道吗。”
“很多女人都讨厌我。连我自己的亲妹妹都不喜欢我。”她扬眉。又露出了那桀骜的笑。
“但我知道你很勾男人喜欢。”沈如湄点点头。略带嘲讽。“我问你。兰韶云到底有什么地方吸引你。我跟这个畜生在一起八年。沒发现他有任何魅力。”
掖廷诏狱幽暗昏黄的光线中。紫色的眼眸漾起无尽悲怆:“沈如湄。你不觉得这个问題很简单吗。韶云爱我。但从來沒喜欢过你。所以你觉得他沒有魅力。而我觉得他很迷人。”
“可是皇上也爱你。皇上绝对比他更爱你。你怎么能这样对皇上。”沈如湄悲伤地喊道。这样的话喊出來。心里全是疼痛、不甘与嫉妒。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对皇上。”
“他从來不擅骑射。也未娴军旅。却御驾亲征。你为何不劝他。你的话他总是听的。朝中有的是勇将良帅。何须一国之君亲自出马。你是不是想借此为兰韶云报仇。”
舒雅盯着沈如湄。紫色的眼睛闪烁着冷艳无比的残酷:“我告诉你。在大漠上。谁想要娶到可汗的女儿。必须比试摔跤、搏击和骑射。如果按照我们疏勒人的规矩。萧羽根本娶不到我。”
沈如湄眼神中透射出痛恨与轻蔑:“那么我來告诉你。在我们中原。一个女人如果在嫁人之前被破了身。她是可以被休弃的。如果按照我们中原的规矩。像你这种跟好几个男人睡过的女人。根本别想嫁给皇上。”
黯淡的光线中。沈如湄嘴角含着锋利的微笑。与舒雅对视。
舒雅望着这个相貌清秀但性情冷傲的女子。眼神中有欣赏。亦有憎恶。
“我将会把你们中原变成我们疏勒人的天下。你等着。”
舒雅扬起下颌。冷冷扔下这句话。离去。
从掖廷诏狱出來。舒雅带着七个胡力郭和一群内侍。來到第二个目的地。
寿昌宫。
这个宫里。还住着两个虽生如死的人。一个是兰素星。一个是卫宣帝萧辙。
兰素星自叶凌风死后。就差不多等同于痴呆。虽然活着。但是基本上已经是一具沒有魂魄的空壳。
碧霄宫主为萧羽找过叶凌风的同门。当年给萧辰治好腿疾的岳圣清。岳圣清为卫宣帝來诊过脉。开了药。岳圣清这个人。一向行踪不定。萧羽也就沒将他强留在太医院。还好。他把药方给了太医院。照着他的药方服用下來。卫宣帝竟然还在苟延残喘。
踏进卫宣帝寝殿。一股浓重的汤药味。夹着病老之人特有的衰朽的气味。扑面而來。几乎令人作呕。
舒雅令七个胡力郭护在身后。然后走上前。直接把那个老人从龙床上拽下來。摔在地上。脚踏在他的胸口。俯视着他。
卫宣帝萧辙。这位马上天子。前半生一直戎马倥偬、转战天下。把刚刚取代北燕的北卫。变成中原第一强国。抗衡色目。蚕食南汉。臣服吴越。
如今这位南征北战的一代雄主。却白发凌乱、皱纹纵横。乱糟糟打结的胡须上沾着不明污秽物。昏暗的老眼浑浊得发黄。茫然呆滞地看着上方的女人。唯有那只高挺雄拔、微微带一点鹰钩的鼻梁。在深殿烛光里镀了一层金属般的光泽。依稀闪耀着当年的威武。
舒雅蹲下。揪着卫宣帝花白散乱的发髻。将他的头抬起來。对着自己。她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匕首。寒光凛凛。横在卫宣帝脖颈处。
带着疯狂凌厉的恨意与暴戾惨毒的笑容。舒雅说:“你对外宣称是将冯汐岚一杯鸩酒赐死。我却听说。是你亲手。用匕首割断了她的脖颈。将她扔在血泊里。亲眼看着她挣扎至死。是不是这样。你这个老畜生。”
当年。冯汐岚为给父母复仇。委身卫宣帝。她一直在等候机会。等孩子生下之后。刚坐完月子。终于能够侍寝的第一晚。她趁卫宣帝睡着。用腰带勒卫宣帝。她以为他死了。正要自杀。不巧的是。刚满月的沁水哭起來。奶娘进來看。发现了被腰带勒昏在床上的皇帝。惊骇大呼。
就这样引來了许多人。将冯汐岚扣押。卫宣帝不久也被救活。大怒之下。他亲手拔剑。割断冯汐岚咽喉。任其在血泊里抽搐至死。
卫宣帝一生残暴。虐杀一个妃嫔。于他不过是小事一桩。如今痴呆至此。哪会记得。
他茫然地望着眼前暴戾凄楚的女子。突然自口中吐出那个刻骨铭心的呼唤:“清儿……清儿……”
“老畜生。今日我要让你跟我娘亲死于同一种方式。让你也尝尝我娘亲死前的痛楚。”
刃口耀出一道寒光。舒雅手中锋利的匕首向卫宣帝脖颈切下去。“到地下去见你的清儿吧。”
一直痴呆的老人霎时间浑身剧烈一抖。浑浊昏暗的老眼陡然爆出厉光。惊呼:“清儿找到了。她在哪里。我的清儿在哪里。”
舒雅立刻收手。却沒收住。利刃在鸡皮般松弛皱褶的脖颈处割开一道血口。顿时血流如注。舒雅眼神震骇。凄厉如狂。抓起卫宣帝的头颅摇晃。厉喝:“你说什么。霍清漪沒死。萧辰的生母沒死。”
卫宣帝却只是悲切地颤抖着:“清儿在哪里。你们找到清儿了。让她再见朕一面。好吗。清儿。朕对不住你。你再最后看朕一眼。好不好。”
定定看着这个衰老、昏乱、痴傻的老人。舒雅忽然失了所有的力气。包括仇恨的力气。她颓然地放开他。任他头颅往后重重磕在地上。嘴里还在凄凄切切地沙哑悲呼:“清儿……清儿……”
怎样的爱。才能让他用一生去怀念。怎样的爱。才能让他在痴呆得人事不知。却还刻骨铭心地记着那个女子。怎样的爱。让这个一生残暴、杀人如麻、视女人为玩物的暴君。却一辈子为一个女人虚悬着皇后之位。
北燕公主霍清漪……
蓦然间。有莫名的悲悯与同情从心底蔓延。舒雅站起來。对心腹内侍张旭光说:“让人來给他包扎伤口。另外。去内务府清查一下。寿昌宫的伙食用度。不许克扣。阿光。以后你要好好看着。让底下的人都善待太上。让他好好活着。”
走出寿昌宫。冬日午后的阳光冰冷而惨淡。铺洒于宫苑的衰草寒树。沿着濯龙池畔慢慢走着。湖面广袤而冷寂。寒水凝碧。远树苍苍。冬日寒风吹起零零落落的鸥鸟。如雪片飘散在水天之间。
她忽然就想起十七岁那年最冷的那个冬天。
她在那个破庙里等他。
可是他再也沒有回來。他说出去给她找吃的。可是再也沒有出现。
破庙漏风。北风呼呼地灌进來。冷得她整个人好似浸泡在严冬的寒潭里。
她整夜担惊受怕。疲倦至极。真想倒下好好睡一觉。可是她记得他走之前。对她说。“媚烟。记住。千万不要睡觉。如果睡着了。你会在睡梦中冻死。那我回來。就只剩一具绝美的冰雕了。”
说完。紧紧地抱了抱她。“等着我。我一定会回來。你若是无聊。可以看这本书。这是我最爱的《春秋》。随身带着。里面有我写的批注。”
她欢喜地接过书翻着。抬目浅笑问他:“你喜欢哪一个注本。公羊。谷梁。抑或左氏。”
他微微惊异地看她。也许是沒想到她一个低贱舞姬。竟懂得春秋三传。
“你喜欢哪个注本。”他不答反问。唇际带笑。鼓励地看着她。
“我喜欢《左传》。《谷梁传》长于释义。逐字逐句解说句义。初读尚可。久读却无益。《公羊传》长于训诂。枯燥乏味。我不爱读。读着读着就丢开了。唯《左传》甚惬我意。详于史实。雅于叙事。生动活泼。栩栩如画。我甚爱之。可惜你只给我春秋孤本。不给我左氏传。”她娓娓道來。紫色的眼睛流光闪动。潋滟如波。
他久久注目于她。忽然将她再次紧紧拥抱:“等我。以后我带你一起读左传。其实。三传里我最喜欢的。也是左氏。”
她却已经开始往下看。惊喜地仰起脸來对他盈盈笑道:“你作的注也很新奇有趣呢。以后会不会有春秋四传啊。再加一个夏氏传。”
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纵声大笑。不答她的话。只是摸摸她的头。
她沒有注意到。他笑起來宛如朗星的黑眸中。有晦涩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