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狐红连中令
白柯最后还是决定给这只狐狸一个说话的机会,他觉得他这种善行很大程度上得利于今天和王嫣的游乐园之行。不过他仍然对这只吃掉自家祖传宝令的狐狸感觉很愤怒,他盘着腿坐在狐狸的对面,从书包里抽出十张画了拘魂令的A4纸,虎视眈眈地看着狐狸的小三角眼。
“我现在给你说话的机会,不过你最好一件一件地给我交代清楚。”白柯吊着眉角,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更凶狠一些。
狐狸似乎真有些怕了,它端端正正地坐好,原本胡乱摇摆的尾巴也收到了床上,“那个,这件事情要解释起来可能有点长。可以这么认为吧,我、连同当时的那本手抄《三字经》,其实都是一张令。”
“你是……令?”白柯目瞪口呆,“你这算是个啥令?唤魂令?唤物令?不过你这样的东西也能算是物吗?”
“这个问题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这个不是重点。”狐狸打断了白柯的画,“先生之所以把我画出来,是为了封印另外一张令……”说到这里的时候狐狸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那、那是一张魔令,如果把放任它不管的话这世间都会毁掉的!”
“等等,你说你是一张令,你的作用是用来封印另一张令?”白柯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
“对,我的名字叫‘狐红连中令’,我封印的那张令的名字叫做‘猿王’。”狐狸的声音低了下来,“‘猿王’这张令是当时先生的对手画,但是没有想到这张令的能力实在是太强大了。最后先生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其收服,但是却仍然无法驯化它。”
“怎么听起来,你们抓的是个活物?”白柯看着自己手中的A4纸,很难想像这些家伙活过来的话会变成什么样子。
“令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有生命的。先生一直说,只有你们这些凡俗的令师才会笼统地将令分为什么唤魂、唤物的。”谈到这里,狐狸露出了很高兴的神色,但随即又黯淡下去,“然后先生就把那种猿王给拆掉了,猿王的‘形’被他以大神通拆成细碎的笔画,然后组合成一个个文字,也就是那本手抄《三字经》。而猿王的‘魂’则被锁在了我的眼睛里。”狐狸用爪子点了点床上的那张残页,“那双紫色的眼睛,就是猿王的魂。”
说道这里狐狸突然生起气来,“主人在画我的时候融合了天地至理,我的力量是同月相的变化相关联的。那天是满月,本来应该是我力量最强的时刻,压制那个虚弱的‘魂’完全不成问题,但是当你出现的时候,那个猿王的魂却突然暴动起来,甚至差点酿成大祸。”
“听起来你应该是个很强的家伙,不过为什么连白鬼火都闪不掉。”白柯撇了撇嘴。
“‘狐红连中令’的能力是封印,我对于外界的影响很小。”狐狸说道,“总之,你必须背这个锅!在把我从那本书上撕下来的时候猿王的形和魂发生了分离,但是我也因此失去了封印形的能力……换句话说,猿王的形已经逃走了!虽然没有魂的猿王并不如以前可怕,但是现在这个世界上能抑制它的存在实在是太少了……”
白柯张大了嘴,他觉得自己很冤枉。合着自己接了一单外快的功夫已经直接地给世界带来了毁灭的风险吗?白柯觉得这实在是太荒谬了,“不对!如果不是你总是从我的业主那里偷偷溜回图书馆的话就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你又不是只能留在图书馆,你让人家看一眼会少块肉吗!”
“这,这……”狐狸噎住了,确实,它从被那位先生画出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百年之久,其间漂泊旅途之遥已经难以用时间和距离来计数,“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意识告诉我我不能被那个人带走!这……这也许是先生给我设下的限制……”
“你把锅甩给先人不太好吧。”白柯觉得这只狐狸显然在强词夺理,“不过说了这么久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那位先生到底是谁?”
“先生的名字是……”狐狸的话说道一半突然停住,它从船上跳到窗台上,一团橘色的流体将自己包裹住。
“怎么了?”白柯觉得不太对劲。
“有人在偷听。”狐狸的声音里透着狠厉的味道。
白柯直接跳下床,趴在窗台上向下望。一个穿着阿迪达斯荧光绿防风衣的男人从街道边缓缓地跑过,他突然停了下来,掀开帽子对着窗口笑了笑。然后转身继续跑走了。
李景东。
白柯觉得自己的心脏震了震,他咬着牙根默默地看着那个男人的背影,狐狸则将自己的尾巴缩了起来,“那个男人的灵魂……让我感觉很不好。”白柯想起他那神乎其技的临空画龙,觉得狐狸的话并不像是在为自己的恐惧找理由。
李景东这个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理论上来讲新进的研究生应该会在九月份的时候入学吧。难道真的是因为猪蹄发的那条业务招聘信息吗?白柯觉得心里有点发毛,这个人在一天之内就完完全全地介入了他的生活。而且从他展示出来的手段来看,这还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
他默默地拉起窗帘,“看来我们的谈话很难进行下去呢。”
狐狸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周,“来吧,到我的内景中来。”
内景是个很玄的东西,总的来说它就像是灵魂的一个窝。道家称的所谓“上丹田”,“泥丸宫”者描述的东西倒是与内景极为接近。但是“内景”一物,不存在于四肢五脏的任何一个角落,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内景本身也是一个巨大的“灵”,和魂魄一样不存在于现实,只是和现世的肉体有着某种奇妙的关联。但是即使是对于令师来说,内景也不过是一个空泛的概念。最起码白柯目前还没有见过任何能够证明内景存在的东西。
狐狸走上前一步,“抓住那张狐红连中令,就像出箭一样,把你的灵魂分一部分到上面去。”
白柯看了看小狐狸,他本来应该拒绝这种显然会让他的生活受到干扰的邀请。但是他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去抓那张残页,连他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
精神落到那张残页上的感觉很奇怪。打个比方来说,如果说灵魂是水,那么从前的令就是一条条的河道,用水灌满河道就是所谓的出箭。但是此刻在白柯的感知中,他面对的是一个湖,又或者是一条又一条生生不息旋转循环的河流。里面已经灌满了水,充沛得并不需要它这种小溪流。
白柯沉了沉心思,轻轻地去碰触了狐红连中令。就在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仿佛坠入深崖。
白的,或者是黑的,上还是下,左还是右。所有的描述在这一刻全部失效,白柯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就像是一团气体,或者是一种意识。他想开口呐喊,却发现自己连发出声音的能力都没有,甚至于连“想”这种事情都变得极端费力。直到某种奇异而巨大的感觉欺近他的身边,他才感觉到自己似乎是存在着的。
慵懒而尖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这个三流令师怎么连魂视都没开,不过好在魂听倒是还行……算了,在我的内景里,就借你一双眼睛吧。”
眼前突然变得明亮起来,一只高达四十米的狐狸小山一样坐在自己面前,不过很可惜的是,虽然身体被放大了,但这显然还是幼兽的体型。白柯仰着脖子——虽然他觉得自己现在可能也没有脖子这个东西,已经认定了这张狐红连中令一定是个幼儿园的小屁孩。
“怎么样,三流令师,吓到了吗!”小狐狸哈哈大笑,身子突然继续长高,“在我的内景里我还可以变得更大!不要试图反抗我!”
白柯很想问问他你听说过巨婴吗,就是那种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头特大腿特短的东西。不过他现在似乎没有什么说话的能力。
狐狸似乎玩够了,身形一下子缩了回来,重新变成了几尺长的模样,“魂声你也没有啊,罢了,再借你一张嘴巴吧。”说着爪子一挥,一种奇怪的感觉包围了白柯的身体,“内景就是这样子了,以你现在的实力不光看不见,说不出,而且你会发现自己连最基本的形体都没有。也就是说,只有你自己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当然我这种超强的灵体除外啦。”狐狸点了点脑袋,“好了,关于内景的事情我们等会儿再说,现在你继续听我说。”
“先生的名字是庞释俭,是那个百年前有名的令师,也就是你们所说的清末民初的时代。”狐狸夹着尾巴,“因为先生拥护的是革命党,所以就受到了其他拥护段合肥的令师的排挤。”说道这里的时候狐狸似乎很有些气氛,“而且先生一直的‘令师不能靠着异术乱世’的主张又和那些想用令帮助军阀打赢内战的人针锋相对,他一直阻止着那些令师的领头们研究那些致力于战争的令。但是先生一个人的力量实在是太单薄了,‘猿王’还是出世了。”
白柯幻想自己抚着额头,“所以我其实是卷入了当年那场的南北战争的遗留战场?我的目的是粉碎段祺瑞武力统一的春秋大梦?拜托皖系尸骨已寒啊!”所谓南北战争是段祺瑞在民国七年为了镇压护法运动和打压直系军阀的一场战争,白柯觉得自己是来上近代史补习班的。
狐狸舔了舔自己的爪子,“其实这些都是在我被画出来之后先生才告诉我的,后来先生把我收进浙江钱塘丁氏的‘八千卷楼’,当时已经是民国九年,直皖战争后皖系力量基本沦陷,拥护段合肥的令师也作鸟兽散了。不过没有想到当时浙江还有一条姓卢的走狗,也不知道是谁算出了我的存在,卢暗中派了一个军官到八千卷楼中把我带出来,虽然当时先生已经赶赴上海,但好在一个不识趣的古物收藏家用重金打动了那名军官。后来又辗转得到了津城。”
“所以现在你知道回收那张猿王有多重要了吧。”
白柯似懂非懂,“不过为什么非得是我,我可以在网上帮你挂个悬赏,有很多比我犀利得多的高人能来帮你啊。”
“从你撕下我的那一刻开始,你就已经替代先生成为我的主人了。”狐狸看着白柯的眼睛,“只有你能让我这张令继续封印猿王。”
“呼。”白柯想要向后倒去,虽然他现在没有身体,但是他还是觉得好累。他说道:“一个暑假,一个暑假的时间,帮不了你的话我就要把你挂到咸鱼上卖了。”
“别的不说,就你现在这三脚猫功夫,别说收服猿王了,你连找都找不到它。”狐狸斜着眼睛看白柯,“只会用影印版令纸的三流令师,而且竟然只会画二十七张,加上魂魄也弱得可以……你这身令师本事是传承自哪家呀?我记得我不认识姓白的令师。”
“家传的,祖父白谐元。”白柯说道。
狐狸摇了摇头,“不认识,总之你是个山野令师这点没错了……你爷爷教过你炼魂吗?”
所谓炼魂便是锻炼自己的魂魄,无论是出箭还是画龙,都是极为消耗灵魂的力量的。所以魂魄稍微脆弱点的令师甚至无法完成稍微有些复杂的画龙和出箭。所以很多令师都会选择通过一系列的锻炼来增加自己的精神力,极端点有躺钉床和走刀山,普通点的也有人通过速算和速记来锻炼。
“教过吧,以前我的爷爷让我做珠心算来着。”白柯说道。单纯论速度的话令师们可能才是这个世界的速算之王,即使菜鸡如白柯也能轻易在一秒钟之内完成近百道的闪电算。因为对于普通人而言他们动用的是大脑,但是对于令师们来说,记忆这些东西靠的是魂魄,单纯靠脑子记的话就只是在催动你的身体,但当你用自己的魂魄记忆的时候,就并不是纯粹地将信息塞进自己的脑子,而是让他们与灵魂缔结某种“关联”。
“你会冥想吗?”
“不会。”
“会御魂吗?”
“不会。”
“会淬灵吗?”
“……不会。”
狐狸的语气变得充满了绝望,“你真的是个山野令师……怪不得连玉令都不知道,看来我得重新教你了,虽然比不上先生,但是教教你这种家伙应该还是够格了。”
“你刚刚说的‘玉令’是我抽屉里的那一沓纸吗?”
“对,在遇见你这种奇葩之前我认识的所有令师都是用笔和纸来作令的。其中最顶级的纸便是那种‘玉令’,玉令可以重复使用,而且不是特殊情况或者令师自己愿意的话上面符文是不会消失的,就算像现在这样消失了也不过是重新变为一张白纸而已,还可以重新作画的。但是这还不是玉令最珍稀的地方,这个世上没有人有制作玉令的技术,现在没有,以前也没有。”
白柯看着狐狸。
“有人说玉令是乘天运而生,来去无踪。而且所有画在上面的令都是最‘完美’的,举个例子,如果那天你的白鬼火是用玉令释放的,那么很有可能我都会被直接烧死。”狐狸抖了抖身子,站了起来,“不过你现在不要轻易尝试,如果说以前出箭时你魂魄灌入的只是小溪,那么玉令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就是长河大江……好吧,虽然现在上面的令已经被我吃掉了。”
“那……你知道那个抽屉里,另外那个。”白柯的语气有些激动,“就是那根黑黑的木箭,你知道那是什么吗?能告诉我吗!”
狐狸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它好几次想张开嘴,最后还是默默地把话吞了下去,“我知道它的名字,但是我不能说,不是我愿意告诉你,而是我说不出来……它的名字已经被从这世间除去了,我能想到,但是就是说不出来。”
“被去除了名字?”白柯很震惊。
“而且虽然我知道它的名字,但我并不明白它到底是为什么而存在的。”狐狸抬起头看着白柯,“先生让我知道的事情里面不包括它,但是先生让我一定要记住它的样子……因为,先生说绝对、绝对不要碰它!”
不能碰?没有名字?不知道为什么而存在?原本以为能从狐狸这里解开这个长久以来的谜题,但是没有想到这只是让这个谜变得越来越让人纠结而已。爷爷碰过,我也碰过,而且爷爷看起来绝对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爷爷一定是因它而死的……那为什么我没有死呢?这六七年里我不知道把玩过这只木箭多少次,但是我为什么没有事呢?狐狸口中的“先生”不是说了绝对不能碰吗?
“好了,别再想这些事情了。你也差不多该出去了。”狐狸突然抬起爪子,轻轻地从白柯的眼前拍过。
白柯的意识重新归入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