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入魔
路灯将影子拉得很长,被皮衣男人踹出去的那人在地上挣扎着,面骨碎裂带来的痛苦让他的嘶吼声如同破旧的风箱。烧烤摊上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烤架上噼啪的火苗声,所有人都想逃,但没有人敢动,阴郁的气氛如同黑云压城。
杨毅昭放下了易拉罐,侧脸在昏黄的光中带着某种岩石一样的质感。白柯看见他粗大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手在裤袋里谨慎地摸索着。
或许这种时候确实报警才是最好的办法。白柯觉得有种莫名其妙的烦躁感,最近总是不得安宁,出来喝点小酒都能碰上这种情节恶劣的暴力事件。白柯用手指捏了捏额头,还好这件事情看起来和令师没有什么关联,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穿着皮衣的男人丢掉手中的玻璃瓶,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廉价的打火机点着明黄色的火光,他的脸忽明忽暗,像是中元节时长河中的灯舟。他很随意地坐在那辆侧翻的摩托车上,一米九的高大身形突然沉默着颓唐下来,喷吐的烟气夜色中如何墨迹。
“三哥……下手会不会太狠了一点……”旁边的小弟有些担心地围到了那个被踢飞的男人身边,他们不敢轻易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刚刚令人心悸的骨裂声似乎还没有散去。鸡冠头象征性地摸了摸男人的手腕,这些街头混混根本没有基本的急救常识,而且他们也没有想到今晚的沈良出手竟然会很辣如斯。
“怎么?怕了?”沈良将口中衔着的烟摘了下来,似笑非笑地转过脸看着自己的下属,“是怕出事还是怕我?”
没有人说话,只有几声沉重的呼吸被夜色吞噬。这些人很多都只是喜欢飙车的无业青年,虽然平时作风颇为猥琐,但是和真正混社会的黑道分子还有很大一段差距。他们原本以为沈良最多只是出手吓唬吓唬那个不老实的小子,但是从他踹坏摩托车开始,他们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今天的沈良就像是老港片中走出来的打手,叼着烟的手后面藏着砍刀和甩棍。
“三哥,我们还是……赶快将他送医院去吧?”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混混突然出声,他是一名撬了晚自习的高中生,本来只是想着跟大哥出来蹭蹭风头,但现在的情况让他觉得很害怕,以至于连声音都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好像有道理。”沈良点了点头,笑着看了看那个高中生,“小杰,不然你去送吧?就说是他意外受伤然后你见义勇为地送他去医院?你觉得这个说法怎么样?”
“三哥,我……”小杰的声音结结巴巴的,这分明就是就要让他当替罪羊。晚上的事情闹成这副模样,已经不是几句道歉就能解决的了的了,自己还没有成年,但就是进了少管所这辈子也算是毁一半了。他看着那个神色轻松的男人,不知如何是好。
小杰突然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对着那个沈良磕起了头,没有翻修的砂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皮肤摩擦砂砾的声音混着变声期刚结束的少年呜咽的哭嚎声,“三哥!三哥我错了!我错了三哥!柴哥!峰哥!你们帮我和三哥说说情吧,我错了,是我没长眼睛,我错了,我错了……”
没有站出来,凉棚中能听到的只有少年的哭嚎声和抢地声。那两个原本蹲在倒地的男人旁边的小混混站了起来,他们的人字拖在沙地上不停地拖沓着,脸上的表情在摇摇晃晃的白炽灯泡中变幻。沈良轻轻地吹了声口哨,然后对着小杰的方向撅了撅嘴。
有人出脚了,小杰被从混混中踹了出去。他在地上滚了几圈,肩膀疯狂地颤抖着。
枪打出头鸟,这是老轨迹,谁动了轨迹谁就得承担责任。
白柯看见视线中杨毅昭的脖子上青筋蛇一样地跳动,他紧紧地咬着牙,脸颊被强劲的腰肌鼓起,他的身体像是发红的热机,连皮肤上都有狂躁的血色浮现。唯有那双眼睛沉默得仿佛失去了焦点。白柯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杨毅昭,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快要发狂的公狼。
杨毅昭站起来,轻轻地踢开塑料椅子,椅腿在地面上拖出长而难听的声音。他将那部崭新的iPhone托在手中,目光笔直地看向沈良,“我刚刚打给120叫救护车了。”
沈良轻轻地挑了挑眉毛,将烟蒂弹到一边,然后用力地拍了一下手,“看来这个世道加义勇为的人还是很不少的嘛,小杰你运气很好哦,今天不用麻烦你去跑了。”伏在地上的小杰没有动静,似乎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感官。沈良突然又笑了起来,“当然咯,我相信这位先生这么有义气肯定也会顺便掏个医药费对吧?当然啦……肯定也不会让他在找我们麻烦的对吧?”
沈良从摩托车上站了起来,脸色有些无奈地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不过感觉要他不找我们麻烦很难诶,干脆直接让他死在这里算了,反正事情有这位不怕麻烦的先生兜着嘛。”
杨毅昭低头瞟了一眼自己仍然亮着的手机屏幕,然后抬起眼睛,目光徐徐地再次落到沈良的脸上。
“还是说……这位先生你也是来找麻烦的?”沈良掰着自己的指关节,弹响声清脆。
“不过我还叫了police,我们刚好可以比一比谁更快一点。”杨毅昭自顾自地收回了手机,白柯觉得这个男人似乎总喜欢开这种奇怪风格笑话,感觉像是某个笑点奇葩的西部牛仔,“诶我以为你们这是在拍港片诶?虽然剧情有点烂,不过拍黑帮片的话果然还是要有警察才算是完满对吧?”
沈良一边走一边咬着自己的大拇指指甲,高大的身形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
白柯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自己现在像是个走错片场的群众演员。然后刚刚明明和他一起吃着瓜打着屁的路人乙却突然走到镜头下变成了主角,白柯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里面只有一张寄居着一条公狐狸的残页。没有带家伙的令师就是个普通的路人甲。
杨毅昭突然矮下了身子,白柯只觉得自己面前掀起一阵巨风,那张矮腿的小木桌突然被杨毅昭拔了起来,然后一个甩手丢了出去,连同那些油腻的盘子和鸡骨头一起飞到沈良的脸上。
杨毅昭的膂力强劲,木桌拍中沈良的声音很响,就像是在案板上拍一条有点老的黄瓜。白柯还没有从面前突然的空荡中回过神来,杨毅昭已经开始歪着脖子和手腕,那具很具威慑力的肉体发出断断续续的弹响,就像是重新恢复运行的大型机括。
沈良踉跄了几步,用手扶着自己的额头,指缝间渗出血色。他放下自己的手,轻轻地晃了晃脑袋,“你打招呼的方式有点特别……我叫沈良,初次见面。”
“杨毅昭。”杨毅昭舔了舔嘴唇,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其实我初中毕业后就没打过架了……”
杨毅昭的话音刚落,他已经一个箭步冲到了沈良的跟前,两个人胸腹相贴,杨毅昭一只手钳住了沈良的手肘,另外一只则握拳抵在了他的上腹处。杨毅昭很清楚,如果单论力量,他和沈良的差别可能不大,但两人接近三十公分的身高差却是无法弥补的硬伤。尤其是从刚才的情况来看,沈良的踢技似乎确实经过很系统的锻炼,如果让这样的对手和自己拉开了距离,那么自己很有可能就会直接被那双大长腿制服。但是贴身缠斗不一样,在这样的情况下四肢修长的沈良优势便被大大削弱,而自己的核心力量则能够得到更为紧密和连续的爆发。
这次前跃的力量是惊人的,杨毅昭和沈良扭打着滚到了地上,土路上尘土飞扬。沈良觉得自己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刚刚着地的是他的手肘和尾椎,再加上杨毅昭刻意抵在他上腹的拳头,现在他只觉得胸腔中翻涌着烧灼的岩浆,让他几欲呕吐。杨毅昭击打的地方被称为太阳神经丛,是拳击中最有效的得分点之一,在国外某些不太正规的地下拳厂中,击打太阳神经丛致昏迷的情况时有发生,力量大的拳手甚至能致人死地。
沈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的机车夹克在粗糙的砂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他拱起肩膀,试图用自己还能自由活动的右手给杨毅昭一记沉重的摆拳。
杨毅昭用力吸了一口气,脸色突然变得通红,暴突的双眼上布满了血丝。他将身子用力向上一提,然后猛地扭转自己的腰,他将沈良高大的身体生生托了起来,在空中打了一个漂亮的圈,侧着身子撞在地面上。
“呃啊啊啊!”沈良的口中发出痛苦的嘶吼,他的肩关节被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撞在了地上,积蓄的力量还来不及卸去,肱三头肌收缩到几乎痉挛的程度,剧烈的神经冲动像是有一排烧热的钢针刺在神经节上。沈良弄错了一件事情,他以为这个满脸虎气的男人只是个常泡健身房的傻大个,空有几分夯大力气。但是现在杨毅昭展现出来的完全是一个打架的老手应有的素质。
杨毅昭仍然剧烈地喘着粗气,此刻他和沈良侧身相对,他原本禁锢着对方腰部的手也缩了回去。他看着沈良有些迷茫的眼神,突然加大了握住他的小臂的右手的力量,然后左手猛地撑地,右腿翻上了沈良的髋部,并借着起身的力气将他的整条手臂拽直,然后用力地夹紧了自己的双腿。初中的时候他是WWE的忠实分子,甚至常常在课余时间和同学操演,事实证明这种近乎戏剧性的摔角比赛偶尔也有一些颇为实用的小技巧。
“你太慢了,你刚刚可不是这样的。”杨毅昭整个人伏在沈良的背上,用空出来的右手锁住了他的脖子,粗壮的小臂上鼓起丰满的肌肉。令师的魂魄力量异于常人,反应速度和动作自然也要快得多,所以杨毅昭能够抓住那些稍纵即逝的时机。不过让他觉得有些奇怪的是,这个时候的沈良似乎和刚刚真的不太一样,他想起那个突然起跳高抬侧踢的男人,不自觉地又加大了手上的力气。
“咳咳,咳……”沈良咳嗽了起来,他一米九的高大身材此刻无法发挥任何作用,他就像刚刚被踢飞的那个男人一样,宛如案板上的鱼肉。
没有人敢动弹,混混们的神经似乎已经麻木了,他们还没有从沈良的暴戾阴冷中回过神来,却又被杨毅昭这只突如其来的神兵震慑。他们默默地看着那两个缠斗的身影,连呼吸都变得细微起来。
白柯抓了抓自己的脖子,刚刚那个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被某只巨手扼住了咽喉。他以为之前杨毅昭所说的“冲上去和他们肉贴肉地干一架”只是个俚俗的笑话,但是现在那个男人真的冲出去了,白柯觉得他像是神话中的战神,又像是行走在都市的夜色中的超级英雄。
这就是所谓的“正义”和所谓的“正确的方式”吗?白柯眨了眨眼睛,他突然觉得平台官方的这群人也许都是疯子,不过还好疯得有点可爱。
一直瘫倒在地上的小杰的肩膀突然动了动,然后他慢慢地坐了起来,刚刚杨毅昭丢出去的小桌上还没喝空的啤酒罐倒在他的身上,少年摸了摸自己湿漉漉的脸,眼神突然变得凶狠了起来。
“三哥……我,我……我来帮你!”小杰突然从地上抄起了一个已经被摔坏的玻璃啤酒瓶脑袋,摇摇晃晃地就要冲到杨毅昭的身后。
“住……住手!”白柯不自觉地喊出了声,有种奇怪的寒意从心底泛了上来。不知善恶的人便无所谓凶残和温和,他突然明白了李晋陵白天说的那些话,那个瘦弱的年轻人的手上握着凶器,他不知道或者还从未想过凶器的意义。李晋陵就像是眼前的少年一样,只是他手中握着的远远不止是一个啤酒瓶脑袋,他们都无意犯错,只是懵懂,只是无知。
可是懵懂和无知并不是任意妄为的借口。
白柯猛地向前跳出去,他觉得自己必须阻止,不管是为了杨毅昭还是为了那个拿着凶器的少年。他突然很希望自己能够快一点,再快一点,他看见那些闪着晶莹光泽的玻璃渣子在迅速地下落中拖出一条漂亮的光线,像是要贯穿杨毅昭的胸口。
“咣当”
小杰手中的玻璃瓶脑袋被踹了出去,连带着小杰自己都向后翻了好几步。白柯站住了,那个出腿的人是躺在地上的沈良,他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角度踢出了这一脚,他不再呻吟,不再低吼,脸上的瞳孔泛着冰冷的光芒。
杨毅昭觉得自己身下像是有一头巨兽在苏醒,它慢慢地拱起自己如山般巨大的背部和肩膀,抬起的胸口骄傲而丰满,带着如同雷霆般的暴虐。
沈良动了,白柯没有看清楚他的动作,就好像那个高大的年轻人只是甩了甩手,然后杨毅昭公熊一样雄伟的身躯就被他轻易地甩了出去,在地上滚出了四米多远。沈良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的皮衣上被磨了好几道口子,原本飘逸的背头也被弄乱了,但是他神色如常,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血。
白柯听见自己了自己的心跳声,这里不是夸张的电影世界,一个人怎么可能仅凭一只手臂的力量就将一个体格健壮的成年人推出四米远呢?可是沈良就是做到了,就像刚才他飞快地出腿踹飞那个男人一样,毫不在意的嘴角没有弧度。这个男人似乎突然变了一个人,刚刚他虽然残暴而冷酷,但至少还像个人,但现在他似乎只是一具用来杀戮的机器。白柯觉得在那个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沈良的体内觉醒内,闪着骇人的青光,逼迫所有的人低头求饶。
杨毅昭苦苦支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咬住自己的衣领,眼神紧紧地盯着沈良,有些口齿不清地说,“没有令术的气息……”
白柯知道这是说给自己听的。没有错,此时的沈良身上没有任何令术的感觉,甚至连他的魂魄也没有过人的强横。但是这才是最为可怕的地方,白柯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正确地评估眼前的人究竟有多强,他似乎是……完全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白柯突然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呼嚎,然后是灵魂烧灼般的炽热。他知道这种炽热的来源,是自己口袋里那张寄居着胡红莲的残令,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却觉得仿佛握住了一块滚烫的铁。
为什么?胡红莲在做什么?
白柯看着静默着的沈良,夏夜的风轻轻地吹过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中带着一种近乎死亡的沉寂,但是沉寂又像是酝酿中某种不为人知的暴烈。白柯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他冒着冷汗,全身上下一片冰凉。
只有口袋里那张残页烧灼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