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迷迭
一串急促的脚步步由远而近地传来,白柯觉得巷道的地面上都有细微的震动。他斜了一眼仍然躺在地上的杨毅昭,这个男人到底在什么时候报了警又做了什么极尽夸张的描述,否则的话普通的民事纠纷怎么会有这么大阵势。
沈良似乎没有听到这些声音,他仍然静静地看着白柯,最后一丝白鬼火彻底隐没在了夜色之中,这种苍白的火焰没有办法照亮四周,看起来就仿佛一道白绫凭空而散。
白柯紧张地抬着眼睛,他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身上似乎发散着某种不容抗拒的威严,让他必须努力地梗住自己的脖子才不会因为害怕而逃避,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得很快,整个胸腔仿佛变成了一面战鼓,震动的肋骨带着让人心悸的节奏。
胡红莲尖利的叫声还在内景之中不断回旋,白柯的眼睑不停地颤抖着。他的注意力正在飞快地下降,内外同时施加的压迫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面包片压扁的芝士。他觉得视野中沈良的身影摇摇晃晃,似乎变得模糊,又似乎变得无比清晰。
突然,沈良的双眼如同氙灯一样亮了起来,灿然如中天紫薇,白柯只觉得自己的眉心一道刺痛,就像是有人用袖箭射穿了自己的颅骨。他的眼前流连过杂乱无章的曲线,那些线条像是蛇一样飞舞着,最后又在视野的极远处落定。
黑暗的视界中爆发出紫光。白柯觉得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变化,他眼中的景色就像是红外线下的热感应成像一样,浓烈和淡薄的紫色交相辉映。白柯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他想狂笑,又想痛哭,他觉得自己灵魂中的某个枷锁被打开了,挣脱笼子的野兽呼啸着冲向无尽的荒原。
“白柯……”杨毅昭听得见自己牙关打战的声音。他看见了,白柯的双眼中突然有着和沈良一样的紫光,不同的是沈良的紫光如白玉,而白柯眼中的紫则深邃得静默的星空。白柯的瞳孔慢慢地失去了焦点,双目中剩下的只剩下冰冷的反光。
脚步声很近了,再一个转角就会有第一批赶到的救护人员或者警察。杨毅昭突然有些后悔自己发出去的那条短信,现在这种情况已经完全脱离了他的预想,某些东西是见不得光的,就像是现在的白柯和沈良一样。
给我。
白柯听到了这个声音,虚弱却又坚定,带着某种咬牙切齿的愤恨。这是狐狸的声音,刚刚还在尖利地嚎叫着的狐狸此刻却阴冷地仿佛夜行的刺客。白柯来不及问他要做什么,他只觉得自己正在被推着远离某扇窗子,窗外是夜色中的沈良,窗内则是自己魂魄的蜗壳。
白柯被推开了。
沈良面前的那个年轻人突然变了,他左眼中的紫色消散下去,一种粘稠的橘红色宛如火焰般升腾。这次不再是灵魂上的威压,白柯的左眼真的像是一盏汽灯,在昏暗的夜色中熊熊燃烧。
沈良弯腰屈膝,他此刻的身高已经接近两百三十公分,双腿的长度完全超过了人类的正常比例。他用掌关节按着地面,膝盖紧紧地贴住地面,像是短跑的预备姿势一样。
那具高大的身躯突然如同弹簧一样迅速跃起,强大的反作用力在地面上留下了三个深深的印子。杨毅昭觉得今夜的自己一定是见鬼了,刚刚沈良的那个起跳完全可以跳上一栋单元房顶层,人类的骨骼和肌肉完全没有可能承受这么大的力量。
白柯扭着身子向前猛地一跃,他的速度和爆发力完全比不上沈良,但是却透露着某种决绝和狠辣的意味。
两个人身形全部消失了。
杨毅昭舔着自己的齿龈,突然荒唐地笑了起来,笑声带着他稍微变形的左胸口微微颤抖。他想起了《楚门的世界》,他觉得自己其实也是生活在这样一部电影中,而且可能这部电影还很不巧是科幻题材的,又或者刚刚被人恶意剪掉了几秒钟。
可是究竟需要几秒钟的时间才能让两个人彻底地从视野中消失呢?
杨毅昭觉得自己现在已经不适合再思考这样的问题了,他侧着脸,看着满脸紧张的警察和医务人员冲了过来,他们大概会觉得那些躲在凉棚中的小混混就是所谓的闹事者吧,而自己和那个被踢碎了脸的男人则是这场围殴的受害人。看那些警察的表情,不会连枪都带出来了吧?杨毅昭翻了个白眼,今天的值班人员似乎还真的是打了一个很夸张的电话。
白柯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又或者说现在的白柯连自己的身上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他”看着周围流窜的白光,像是某条流动的河。“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只是有种莫名其妙地熟悉感,觉得自己只要转个弯就能到达某个想去的地方。
胡红莲突然有种想哭的感觉,它似乎真的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
尖利的嘶吼中白柯的身形从一片白光中跃了出来,胡红莲开始逐渐适应这具身体。他现在的状态就像是某种意义上的“家仙上身”,不过这种情况注定不能太过长久,白柯的意识虽然被暂时压抑在内景之中,但是一旦现实中的躯体受到伤害,他依然会在第一时间反噬。毕竟这里是现世,灵与肉的分别还是十分明显的。
胡红莲轻轻地跳到一栋小洋房的楼台上,气流稳稳地拖住了他的身子,他没有画龙,也没有出箭,就好像凭着意识对空中流窜的气体下了命令一般。胡红莲看了看四周,对着前方虚握,楼台上一根晾衣服的横杆突然倒飞着落入他的手中,原本晾晒着的衣物则稳稳当当地飞到了楼梯间的通风口上。
胡红莲握了握那根空心的铁管,超过两米的长度让他有些难以掌控,白柯的肌肉力量并不算强大,不过好在他也不需要完全依靠白柯的身体。胡红莲手中的铁管垂在一边,他自信自己的速度要比沈良快,他在等。
沈良的动作看起来要比胡红莲矫健得多,他像是破碎了空间一般,身体的周围环绕着蛇一般的电流,身后则是一片紫黑色的阴暗。他依然保持着滞空的姿势,然后迅速地从两栋楼房之间的缝隙坠落下去,他没有胡红莲那样控制气流的能力,如果直接落在那栋洋房的顶层势必会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沈良在下坠中抓住了楼道旁的排水管,他的手指长度超过了十公分,粗大的排水管道在他的手中却如同何用的拍柄。沈良双手爆抓,直接在半空中将自己的身体横了过来,他修长得过分的身体像是正好卡在两栋房子的间隙中,沙漠靴的跟蹬到对面的玻璃窗前。这是一个完美的“旗帜”动作,只有靠着强大的上肢力量和核心肌肉群才能完成, 此刻的沈良就像是最顶级的体操运动员。
但是沈良的动作还没有停止,他猛地扭腰,身子像是鹞子一样翻了过来,然后双手迅速交叉,每一次暴握都在合金材料的管道上留下深深的抓印,他的身子慢慢地向下移动,他竟然靠着强劲的力量和精密的控制让这条排水管承受了自己下坠的全部冲量。
最后一次抓握,沈良的动作已经停了下来,他的双脚刚好沾到地面,沈良放开了自己的手,这根长度足有十二米的的排水管道已经彻底变形,上面留下了整整二十五个深深的抓痕。他抬头向上望,瞳孔中倒映着整片星空。
屈膝上跳,沉闷的声响过后,沈良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胡红莲的跟前,脚下的石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胡红莲扬起自己手中的铁管,管头直对着沈良的脸,就像是古代潇洒的剑客一,原本双手都觉得费劲的铁管此刻竟然被他单手持控,胡红莲幽幽地说了一句,“你来了。”
沈良佝偻着背,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就像是夜空中裹着双翅的吸血鬼。他的双眼布满血丝,只有瞳仁呈现出诡异的紫罗兰色,他嘶哑着嗓子,“我不认识你……不过,我很想亲手……杀掉你。”
“你竟然能够把话说得这么轻巧。”胡红莲举着铁管的手没有一丝颤抖,“你就不会觉得害怕吗?”
“害怕?”沈良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中突然淌出了血红色的泪水,在月色中反射着瘆人的光芒,“对呀,我好害怕,我怎么忘了呢,我好害怕呀,好害怕,好害怕……”
胡红莲的眼神没有因为沈良突然的懦弱而松懈,他左眼中橘红色的光更加明亮了。他知道,这个看起来有些疯癫的人时刻都会暴起,将所有的一切彻底摧毁掉。当他的情绪被激化到极致的时候,就是那份本不应该属于他的力量被再一次激活的时候。
胡红莲不畏惧,他只想降服沈良。
“害怕呀!害怕,害怕,害怕!我好害怕!”沈良的声音几乎发狂,胡红莲听到了,最后的声音已经不再是从他的声带中传来的,那是直接从灵魂中迸射出的声音。
沈良猛地俯下身,像是从高处一跃而下的猛虎,他身上的机车夹克本就在几次身形暴涨中变得短小可笑,就像是高大骨架上披挂着的侏儒皮囊,终于在这一次凝聚了全部力量的俯冲中彻底被撕碎,连着谨慎休闲裤的裤脚,一齐被勉力收缩的肌肉撑爆。皮衣下是一件贴身的T恤,长长的手臂上是漂亮的横纹,还有布满整个大臂和小臂上部的纹身。
胡红莲退了一步,手中的铁管猛地旋出一个漂亮的圈花,这根晾衣的横杆在他的手中变成了一杆长枪。胡红莲的枪法漏洞百出,但是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铁管的管头突然爆发出一道道璀璨的光芒,就像是伏魔圈一般向着沈良的身子套去。
沈良脚踝向左侧一塌,整个人突然像是壁虎一样伏倒在地上。他其实完全不明白胡红莲的来势意味着什么,但是他此刻不需要知道,他的身体似乎具有一种天然的灵性,他只要遵循着那种看不见的规则就能躲开胡红莲的进攻。
“回来!”胡红莲突然高喝出声,沈良看见他的身上突然冒出了一道炽烈的橘红色光芒,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少年那具有些瘦削的身体中窜出来。那道光芒虽然只闪现了一瞬间,但是沈良仍然可以感觉到它带给自己的巨大压力。
胡红莲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他实在是太冒险了,刚刚那一刻快要崩溃的不只是白柯的身体,还有已经被释放了一半的封锁在他灵体中的那道紫色的魂魄。他不知道如果将这道魂魄释放出去会怎么样,只是有一种潜意识告诉自己不可以,绝对不能那么做。
胡红莲在心中叹了一口气,他当年以记忆为代价和庞释俭定了这个契约,愿意成为寄居在连中令的灵体,耗尽自己的光阴和力量来守护这道魔令。可是如今他为什么连自己付出这样代价的原因都不记得了呢?也许那个时候真的应该把好多事情都告诉这个少年的。他在心中自嘲地笑了两声,也许终究自己还是斗不过先生的,所以输得心服口服,就算是失败也愿意埋头。
“那一代的令王,不是为了欺骗……而欺骗的!”胡红莲吼出了声,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在冲着沈良说还是在冲着自己说,他必须抛弃掉那些闲杂的念头,他要给自己一个最质朴的理由去战斗。
胡红莲的抡起了那根铁管,铁管的四周带起一阵呼啸的风声。风压密集而凝练,就像是将旋转的空气全部压缩在这个直径两米的圆周之中。胡红莲凝神看着自己的手,左眼中的橘红色光芒抖了一抖,然后那道圆周里的压缩空气突然爆发出灿烈的金光,就像是要直接焚毁的巨火。胡红莲停住了自己的手中的钢管,没有人能够说出他刚刚到底做了什么,他比点睛术还要快,比郑泽用魂魄凝聚令术还要快,这个时候他仿佛神祇一般手段通天。
“这是炼化的手段,将现世的物质炼化成‘以太’。”胡红莲看着目光闪烁的沈良,他似乎随时准备再次发动进攻,“这些火焰,还有我手中的这跟铁管都是被炼化过的。你不用太担心,你不会死的,这种东西被称为‘幽火’,它只会灼烧‘以太’。”
沈良的眼睛中露出恐惧的光,他突然发出野兽一样的吼叫。胡红莲的耳朵听不到这吼声,但是他的魂魄感觉得到,他没有猜错,沈良的身体已经完全被“它”控制了,从刚刚他能轻易破开现世的壁垒就能够看出来。
不能留了。胡红莲舔着自己的嘴唇。
沈良跃了出去,但是方向不是冲着胡红莲,而是对着小洋房的外部冲了出去。他矫健的身形再次消失,只留下两道深邃的紫黑色电弧。胡红莲脸色没有变化,他双手猛地向下一按,一道绚丽的白光闪过,沈良的身体被白色的枷锁束缚住,倒在了三步之外的地方。刚刚是因为他还没有得到白柯身体的控制权,否则怎么可能让沈良就这样逃窜到这么远的地方。
“你很强,但我印象中,这还不是他最强的样子。”胡红莲走到在地上挣扎着的沈良身旁,他的左手伸进自己的口袋里,摸了摸那张用龙须黄勾画的连中令,上面布满的裂纹在指尖留下粗糙的质感。胡红莲的眼皮跳了一跳,果然,这张连中令已经到极限了,但是也正是因为它的损毁自己才能短暂地得以释放力量,唯一的问题是记忆仍然没有恢复。
胡红莲冷冷地看着沈良,他很清楚,一旦那张连中令破碎之后,自己被束缚在其中的另一半灵体恐怕也会瞬间灰灭,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可想,看来只能先将它毁灭掉了。
胡红莲松了一口气,从近一个月前图书馆和白柯的相遇开始,这个跑出去的魔令的“形体”此刻终于再次回到了他的掌控之中,虽然不知道它是以什么方式选择这个男人的,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
燃烧着幽火的圆周漂浮在沈良的上空,胡红莲的手掌轻轻地托着,他很清楚,只要自己的意识稍有放松,这个所谓的形体就会在幽火的燃烧下灰飞烟灭。
但是……真的要这样做吗?胡红莲的心中突然响起了这样一个声音,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对于毁去它抱着某种奇怪的犹豫。是因为过久的陪伴使自己对于这种本应该没有什么意识的东西产生感情了吗?胡红莲深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平静下来。
悬停的手掌开始发抖,胡红莲的眼神中闪烁着惶恐的光芒。
为什么?为什么我下不了手?他一遍遍地问着自己,但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白柯!白柯!”焦急而清脆的女声,胡红莲看着楼房的那一边,一道身影飞快地在其中穿梭。他觉得内景中白柯的意识似乎正在不断地躁动,仿佛正在回应这种呼唤。
沈良侧过头,突然对着胡红莲露出一个意味深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