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维也纳的天空,不似普罗旺斯那般,四处逸散薰衣草的味道。那里的天空,是微紫色的。随着日出日落,不眠不息。每一个女孩,一辈子一定要来一次法国,来一次普罗旺斯,看一次薰衣草。在那片遍开薰衣草的国度,奠祭终年不遇的爱情。维也纳截然,这里是盛名世界的“音乐之都”,也是名誉国际的“建筑博览会”,在这片由多瑙河穿城而过的重生的城市里,我无地自容。
普罗旺斯住的久了,初来维也纳,心里说不出的孤独。不认得谁,谁也不认得我。以前,还有一个素年;现在,除了康起言——至多至多,还有一个夏佥羽。
“你看,我们还会遇到。”
是啊,我怎么没想到,会在这里,再度遇到夏佥羽。当我走在Ringstraß’e环城大街,迎面只见夏佥羽点头微笑。
“我哪里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我提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愕然。
这个地方,实在太美,美到连购物纸袋,也如此花样年华,彩绘出繁复绰约的图腾。我不知道究竟只有那一间店铺如此,还是皆然。
“你怎么会来?”
“度假。”夏佥羽抬起手,遮了遮晒到他的半壁阳光,“怎么样,要不要去‘爵士酒吧’喝一杯?”
“戒掉了。”
是真的戒掉了。日复一日的饮酒,夜以继夜的宿醉,酒精早就渗入我的每一个细胞,麻痹我的神经线。没有人告诉过他们,我早已时日不多。
“不容易,连你都能戒酒,这世上没酒鬼了。”
此去经年,便纵有千钟风情,更与谁说?夏佥羽不明就里,我也不多说什么。手机恰好响起,我接起电话,只听到康起言淡淡凉凉的声音。
“素锦,今晚不回家吃饭了。”
“我没打算煮饭,”我笑道,毫不在意,“怎么,又是哪个知己红颜入了康少的眼?”
彼端传来切断电话的忙音,我料定他会如此,也不打算回拨争论什么。
合十手机,我冲夏佥羽尴尬的笑了笑:“我戒了酒,可还没戒了饭。有没有兴趣跟我共进午餐?”
午后,我与夏佥羽分别不久,天色突变,不多时,就稀稀落落下起了雨。雨势越来越大,我跑回到公寓的时候,身上已经湿透。残留的雨水顺着发线滴落在地,视线氤氲模糊。我洗过澡,捧着一杯热咖啡,卧在躺椅上。斜斜密密的雨刮到窗几上,疏疏的响。
青眼沉沉的穹幕,笼着一层未明的忧伤。
生在北方,长在北方。
北方多雪,所以喜欢雪落的天气。那时,连太阳都晴爽的不染尘埃。而后随着夏佥寻迁移到多雨的城市,雨水多了,连皮肤都是那样的粘稠,我以为自己会习惯,却忘记了,多雪的北方早已经嵌刻在骨子里。我以为我可以,不料,痴心妄想。像是爱一个人,一开始,你会以为自己爱的只是一个人,仅此而已。分离了,散去了,等到想牵起另一双手的时候,会发现所有蓝本,都是那个开始的开始,你爱的那个无关紧要的人。
我含着咖啡,让味蕾浸在其中。
与多年前一样,坐在咖啡室里,一杯咖啡就是一整天。曾经跟素年絮叨过,当年多苦啊,临近毕业,忙工作的四处奔波,忙考研的废寝忘食,论文不能不写,写了还得入得了导师的法眼。来来回回折腾十多次,最后还是回到原点。
素年笑道:“你还好意思说,当年校音乐系就那一份公费出国名额,给你,你都不要。多少人绞尽脑汁想得到这个机会,路子没少走,钱没少贴,最后只捞了个‘望眼欲穿’,你倒好,一大块儿牛排摆在面前,你愣是连看都不看,连盘子一起扔出去。”
“牛排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那时候没钱。公费出国?公费只管学费,生活费还得自己掏。想了想,音乐本来就是烧钱的课业,我没有那份心力打工、受尽白眼赚得那份微薄的生活费,也不想掏空家底,索性推了导师的好意,把机会留给别人。
“你没吃牛排,也不见得有多健康。当年进修的那些人,现在几乎都功成名就。”
“是呵,然后臭味相投的跑到维也纳,妄想在金色大厅一鸣惊人。赶巧乘坐同一班飞机,结果都死在了同一场空难里。”
真的,几乎都是功成名就,只不过,地狱再见。”
素年忍不住,扑哧笑了:“素锦,你何必这样刻薄尖酸?逝者已矣,该忘记的就要忘记,务须困扰自己一辈子。倒显得我们不够宽容,又显得他们地位极高。况且,你即便继续这样刻薄下去,有的人仍旧会活的坚强,这是笔蚀本生意,你怎么会不明白。”
我当然明白,可素年说错了,这笔生意稳赚不亏。当年故去的那些人,有多少是仁心仁义的?没有,他们蝇营狗苟,同系的女生除了我和素年,都被他们玩弄股掌之上。事不关己,我以为夏佥寻会不一样,他拉得一手好琴,干净且爽朗。他和他们不同,闲暇的时候,只喜欢一个人躲在琴室里。我以为,他不一样,结果,俱是枉然了——
当年与夏佥寻的偶遇,原来,是他们精心安排的骗局。
“干嘛非得装出落落大方的样子?我不是上帝,不会悲天悯人,只知道让自己开心,这是本能,跟求生一样。如果我尖酸,我刻薄,就足以置他们死地,那我还犯得着为生机发愁么?一早就去当杀手,赚个衣钵尽满,比夜神月还要杀人无形,连笔记都用不着。”
“给你拍出戏,”素年端起茶杯,往杯子里加些茶叶,“名字就叫《Jin’s notebook》。”
“荣幸之至。”我也不客气,“给你安排一角色,要么死者,要么被害人。你选哪个?”
“你耍诈,这就跟拍《神雕侠侣》,让我选择演神雕,还是演小雕一样,横竖都是占了我的便宜。”
我哈哈大笑:“别把我想的那么狡诈,素年,平心而论,死者跟被害人区别起来也不是太难。顾名思义,死者一定是毫无回旋余地的了,被害人么,还犹可商榷。”
这算什么?诡辩?可惜我还不具备“白马非马”这样诡谲的思维路数。素年忿忿,一口气喝干茶杯里的残茶。这些茶是去云南的时候,连带酸木瓜一并带回来的。茶是好茶,一律经过了精心烘焙,饮过后,齿颊留香。我本想着用它替代黑咖啡,未曾想,素年亦是喜欢,渐渐的,这些茶皆让她饮了去。
好咖啡的香气会充盈一室,好茶亦然。我嗅着一屋子的茗香,背着第二天排演的台词。
天是紫色的,湛然湛然,落寞的余晖被树影打散,溶成一圈圈油墨,凝固。影子也是湛紫色,斑驳暗淡,像是一卷忧郁的安详的画幅,被氤氲铺展开来。瞳仁亦如无数水晶落进湖泊,然后凝固成一滴眼泪,升腾过后,归往天际。
普罗旺斯,紫的是空气,紫的是阳光,
紫的……是……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