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买不到鱼
吃罢寿宴,夜已渐沉,
贺客们纷纷散去,平王在大门口亲自送别花容,一双眼却始终盯着司马冷风,动了动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还是一声叹息,只命管家送上一张银票,宋扬当仁不让的接过,看了看数目,欣然藏好,
坐着轿子渐行渐远,夜风拂动帘布,偷偷洒进一片皎洁银白,小姑娘探头去望那满天星霜,眼角转处,却见平王犹伫立在门旁,衣衫微微轻扬,他的人却一动不动,双目望着轿子逐渐隐去的方向,似沉思,又似怅然,
越來越远的身影,在昏黄灯火中变成一团小小的黑球,
无尽的萧索,
扣扣的心里忽然变得很不好受,
一个失去儿子,失去妻子的男人,又要靠什么力量,才能度过他今后的余生呢,
回到大温柔乡,她始终都在思考这个问題,
一个人正趴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的时候,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妹子,姐姐可以进去么,”借着月光,花容的身形倒影在门上,
“姐姐有事,”
“嗯……妹子,姐姐明日就要走了……”
“咦,走,”扣扣立刻从床上跳了起來,沒來得及穿鞋就去开房门,只见花容一脸忧愁的立在门外,美丽的面庞在月色下越发清艳绝俗,
“姐姐,你要走,”拉着花容进了屋,又是点蜡烛,又是倒茶水,忙活好一阵子,才去他身边坐定,
“姐姐,不要走嘛,”
花公公叹气,说话的语调好生幽怨:“哎,姐姐好不容易才遇见妹子你这么个可人儿,哪舍得分开呢,只是今儿一早京里就來了信,说是宫中有事,我非得尽快回去一趟不可,再说了,平王的寿酒也吃了,皇上的贺礼也送了,姐姐实在沒理由在这呆下去,”
“姐姐,你什么时候走,”
“嗯,明儿一早吧,”
扣扣拉起他的手,抿着唇沒有说话,这些日子來,花容的脾气她也算知道不少,爱笑爱闹爱捉弄人,跟自家师叔倒是有几分相像,心里沒來由的便喜欢他,有什么心事跟旁人不好说,可是一到他面前,就莫名其妙的全讲了出來,还真是把他当作了自己姐姐一般,
“妹子,在想什么呢,”
“姐姐,你真的不能不走么,”抬起头,眼眶红红的,
那殷切的眼神叫花容心底一暖,
多少年了,还有谁记得要关心他,
自打七岁被卖入皇宫做太监的那天起,他就决心忘记自己的父母,时至今日,他甚至已记不起他们叫什么名字,
曾经有个人对他很好,尽管那人是满朝文武口中祸国殃民的狗阉,但他对自己真的很好,
不仅收他为徒,更将自己一身本事倾囊相授,
这么多年來,只有他把自己当个人,而不是奴才,
但是他却背叛了他,仅仅为了那一把东厂督公的椅子,他将自己师父所有的罪行以及罪证全部交给他的死对头,那死对头联合朝中二十多位大臣,狠狠参奏了一本,皇上迫于无奈,终于杀了他的师父,
从此,他稳坐东厂第一的交椅,
师父死前,他去天牢看他,
“师父第一次见到你,便知你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但也是绝顶狠毒之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一点与师父很像,如今我死在你手里,一点也不后悔,”
这是他师父临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他听了非但不内疚,反而还有些高兴,
因为他离那高高在上的位子已经不远了,
在宫中,太后很宠他,小皇帝也很信赖他,
但是这种宠信与关心是不同的,至少,他们不会为他流泪,
“姐姐,怎么了,”
“沒什么,姐姐只是……只是有点感动,”真讨厌,人家藏了这么多年的眼泪,差点就要被她给逼出來,
堂堂东厂督公要是哭了,传出去还不被人笑话,
“感动,”
花容紧紧捏住她的小手,吸吸鼻子,努力不让自己情绪失控:“妹子,姐姐能够认识你,真的好开心,妹子要是舍不得姐姐,不如……就跟我一同去京城,怎么样,”
“去京城,京城好玩么,”扣扣努力幻想京城的模样,
“好玩,当然好玩,”花容摆出诱拐无知少女的架势,绘声绘色道:“京城的糕饼可好吃了,桂花糖又香又甜,醉來居的八宝烤鸭更是外脆里嫩,肥而不腻,鲜美极了,喏,还有京城的布匹,那可是别的地方见都见不着的,又滑又软,妹子要是买來做身新衣裳,不知得有多少王公子孙跟在你屁股后头追着跑呢,还有天桥的杂耍,保准你沒见过,妹子要是喜欢,姐姐还能带你进宫去转转……”
“咦,真的能进宫,”她一下子端坐起來,神采飞扬,
“当然啦,有姐姐在,妹子想去哪儿都成,怎么样,要不要与姐姐一块儿走,”
“我……想去,可是宋大哥还得留在这儿开大温柔乡……”她的声音好纠结,
花容一撇头,不屑道:“大温柔乡算什么,京城才有意思呢,”
“可是,我要去京城,还得问问师叔,师叔要是不答应……”
“你就不去,”
“……嗯,”
“妹子……”花容忽然正襟危坐,认真地道:“姐姐问你,你那师叔……对你真有这么重要,”
“师叔,师叔当然重要,”扣扣压根沒有多想,只是理所当然的回答,
“比你的宋大哥和司马大哥呢,”
“唔……不一样嘛……”
“哦,哪里不一样,”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反正不一样,”她想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耍无赖,
花容揉着她头发,轻声道:“妹子,这些日子相处下來,姐姐也是真心喜欢你,所以希望你能够得到幸福,你不小了,那日你问我的问題,该好好考虑清楚,”
扣扣小脸一红,低下头道:“那问題太麻烦,我……能不能晚点再去想,姐姐你看,我现在很开心呀,”
“哎,妹子,好男人不可能永远在那儿等着你,他们总有失去耐性的时候,你可得挑准了,莫要等人都走了,你才后悔,”
扣扣巴瞪巴瞪瞧着他,沒有说话,
“哎哟妹子,你干嘛这样瞧着我,姐姐的脸上又沒长小花,”
“姐姐……”小姑娘像发现了什么新奇大事,样子有趣极了:“沒想到你这么懂男人的心思,”
“啊呀,”花容一拍桌子,挺胸道:“瞧你这话说的,姐姐我好歹也是个……男人嘛,”
扣扣搔搔头:“姐姐,对不起,我忘了,”
花容干咳几声,取下手上的扳指塞给她:“妹子,姐姐也沒什么好东西送你,这玩意儿是太后赏的,我也随身带了好多年,现在送你,改日你若來了京城,便拿它去东厂行宫找我,”
“姐姐,你对我真好,我、我还是舍不得你,”
“要真舍不得,便去京城找姐姐,姐姐等着你呢,”
“嗯,”小姑娘摩挲扳指好久,突然笑道:“姐姐,你明天晚些走好不好,我去买条新鲜的鱼,给你做红烧鱼,”
花容一怔,奇怪道:“妹子什么时候会做菜了,”
“司马大哥教我的,姐姐,你一定要尝尝,保准在皇宫吃不到的,”
花容嫣然一笑:“好啊,既是妹子的心意,姐姐晚点走就是,”
翌日清晨,扣扣果真提着篮子去了市集,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篮子上菜场,菜场里面,什么都有,猪头猪蹄猪大肠……”
哼着小曲,迈着轻快的步伐,菜篮子一晃一晃,直奔鱼摊而去,
身边路人纷纷捂着耳朵避让,她却冲人家咧嘴一笑,
“大叔,我唱歌好听么,要不要再听一首,”
“妈呀,我不买菜啦,我们全家今天绝食,”那被问的大叔瞬间落荒而逃,
“咦,怎么啦,”小姑娘对着人家的背影好生疑惑,
市集的鱼摊有很多,但最好最新鲜的还得属老刘家,这是大温柔乡新招的厨子告诉她的,
此刻,刘记鱼摊的老板却用一种很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老板,给我两条鱼,”
“什么鱼,”回答的声音冷冷淡淡,
“鲤鱼,”
“沒有,”
“鲫鱼,”
“沒有,”
“鲈鱼呢,”
“也沒有,
“黑鱼,”
“沒有沒有,统统沒有,”
小姑娘愣住了,统统沒有,那盆里鲜活乱跳的又是什么,
“老板,我有钱,”她指着自己的鼻子,又拍拍腰间的钱袋,银子哗啦啦的作响,
“那又怎样,”
“我要买鱼,”
“沒有,”
“这些是什么,”她戳戳旁边的鱼盆,
“活鱼,”
“好,给我來两条,随便什么鱼,”
老板看看她,再看看自己的鱼,终于做了一件让扣扣更加目瞪口呆的事情,
他竟将活鱼一条条捞起來拍死,又丢回鱼盆,然后摊摊手:“现在沒有活鱼了,”
“你……”小姑娘惊讶的根本说不出话來,
“死鱼要不要,不要就走开,”老板伸手赶人,样子很是不耐烦,
小姑娘鼓着腮帮子,恨恨地打量那老板,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十分普通十分平庸的中年男人,
“好,死鱼我也要,全要,”扣扣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你要,”
“对,我要,”
“我、不、卖,”
噗,扣扣听见自己吐血的声音,
她趴在摊子旁边,做最后的努力:“老板,我有钱,我真的有钱,很多很多钱,”
“有钱也不卖,”老板坚定的拒绝,
“你……神经病,我就不信,这菜场还买不着鱼了,”小姑娘气的直跳脚,用鄙视的眼神慰问老板全身,转头跑开,
那老板慢慢慢慢地在鱼盆边上萎缩成一团,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盆里,
“妈呀,我的鱼呀,我活蹦乱跳的鱼呀,”
哭着哭着,嚎啕起來,
一条人影缓缓走近他,心满意足的拍拍他的肩,随手丢下一锭金子,
“老板,你做的很好,这是赏你的,记住,不管她來多少次,你都不能卖她鱼,不然……我就叫你永远消失在这里,听清楚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