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自禁叠彩阁,决心背天书
吞了那碗墨绿色散发着浓重的草味儿的汤药,近几日来,宁沁觉得身上从未有过的清爽,做什么都能提得起劲儿了,心情自然也好了许多。
天越来越凉了,稍一起风宁沁便受不住地开始打抖,前些天君子墨着人送来了几件皮袄和暖缎,还有几件顶好的斗篷,起风的天是极好用的。只是顾念到景春楼不比别处,一应的吃喝穿戴都贵得吓人,宁沁也不敢像以前一样放肆地使用。
那日听闻楼里负责给姑娘们浆洗衣服的柳妈妈说,沁芳阁一日的用度便是十两银子,因而也不由分说叫君子墨重新换回了叠彩阁,虽说便宜不到哪儿去,但现今之际是能少欠他些,便少欠些。
君子墨是个极会做买卖的人,一桩生意不坑蒙拐骗,倒也比别人驴打滚儿的翻账来钱来得多。这会子,只叫宁沁背完了天一阁的几部藏书卷便肯饶了她,已经是大发慈悲。
那些全是繁体字的书卷一遍看下来,好些字都不认识。宁沁向君子墨讨了本《诗经》,对下来,基本扫清了阅读障碍。每天每天为了自己的自由在屋子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专心读啊读的,渐渐有些篇目都能背下来了。
再后来,又跟君子墨借了笔墨纸砚,静静地描摹练习。稿子堆了一书箱,字也写得颇有些成色,不似最初那般爬爬划划的了。
天一阁的书,已经不用君子墨亲自选了送来,再想方设法地用条件来叫她读了。君子墨看她上了心,把天一阁的钥匙予了她一把,叫她随意地拿来看。
那日,已经是初冬,宁沁临着窗子读一卷《梅雪七赋》,冻得不停往手上哈气,依旧是冷。宁沁跺着脚,把手缩在袖子里捧着发黄的书卷看得痴迷,一时连落了雪竟也不知。
君子墨已经冷落了她许久,前些时候有人莫名其妙朝她泼污水,一顿饭回来,君子墨的珍藏本书卷不见之类的事,已经鲜少发生。
这几日天气转凉得有些急,君子墨也想着有好几日不曾去看她了,便着人捧了暖炉从浮云轩下来,特地绕到叠彩阁去看看她。
大老远地,君子墨已经看见叠彩阁的窗子大敞着,宁沁背对着窗子晃来晃去地所起身子捧着书读,嘴角儿一抹笑容直晕染到眼睛里。
其实,他也多么希望宁沁可以像以前一样总是到处乱跑,天天想着逃离景春楼,逃出他的掌控。那样鬼灵精怪,灿烂天真的样子真的就像是他的童年旧梦一样,可是,他再也回不去了。
现在,他把宁沁也囚禁起来,孤处高楼深处,不食人间烟火,天天捧着那些其实在他也不喜欢读的书卷,过着没有自由的金丝雀的生活,他有些恍惚,突然间不明白自己是在帮她,还是在扼杀她……
雪静静地舞动着飘落,君子墨在已经静静站了好久,一旁的小厮实在受不住了,抖胆颤着声音问道:“公子,您已经在雪地里站了许久了,不是说要去叠彩阁看梨花姑娘的吗?”
君子墨微微回了神儿,看他早已经冻得受不住了,拔腿匆匆往叠彩阁这边儿走过来,也不见敲门便不请自入了。
宁沁正读得入迷,猛地见他进来,冻红的脸上浮出嬉笑,咧开嘴道:“你怎么想起到这里来?”
“怎么?不欢迎?别忘了景春楼可是我的地盘。”君子墨一面说着,一面走到窗前替她关窗户,嘴上不觉又怨道:“下了这么大的雪,你干什么把窗子开得这么大?还想着生病了好偷懒,你可说了,我是个吝啬鬼,一毛不拔的大公鸡,这样的钱我是不出的。”
宁沁听了,抿唇笑道:“你也真是个记仇的!当时不明白,不过随口说说,你便时时记挂在心上,可见,的确不是什么慷慨的人!”
君子墨看小厮懂得受不住地抖,因想到这屋子里确实不暖和,便差他多燃些炭火,又叫捧来几只暖炉来。那小厮得令,高兴得欢欢喜喜地便跑出去办了。
关了窗子,宁沁搁了书,也觉得屋子里有些冷,便沏了热茶递给君子墨喝。君子墨接了,只放到一边儿,也不见用,问他,只道太烫了,放凉些再用不急。
见宁沁依旧不住地打抖,君子墨上前去探他的头,倒也不烧。宁沁往后推了推,突然间觉得他们这样近的接触让她有些不适。君子墨似乎并未察觉,伸手握住宁沁的手,感觉仿似抓了冰,心疼地连叫道:“真的冻成这个样子,差人叫送的东西是没收到吗?”
宁沁尴尬地往回抽了抽手,竟如何也拽不回来,只低头垂眼地小声道:“怎的就没收到呢?你对我如何,整个景春楼的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只要是你吩咐的,有谁敢肆意克扣!”
君子墨把宁沁的双手握在掌心,不住地呵气,瞧着她那副别扭的样子,叹了口气,因又说道:“快躺到被子里暖暖吧!”
见她肯撒手,宁沁忙逃也似地掀开被子坐了进去,手里捧着茶暖着,却是一句话全无。
“果真是我害了你!你再也不若从前那般了,便是如何也不会与我……与人芥蒂的,如今竟是这般生分!”君子墨见她只是捧着茶,垂着的眼睛似乎不敢看他,默了许久才说了这么一句。
“原先是我放肆了,全没有一点儿礼仪规矩,混打胡闹的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宁沁抬起眼扫他一下,又匆匆地垂下头去:“你是为我好,若不是你逼我读书,只怕到如今我也还是个只会疯着闯祸、不知轻重的小丫头。如此,倒要谢你呢!”
“哼~”君子墨自嘲地笑了,眼睛里的泪水忍不住往下掉落:“我若不是私心太重,怎的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到底是我害了你!”
宁沁见了心有不忍,把已经凉了的茶碗搁在一旁,伸手覆在君子墨的手上,正欲劝他。还未开口,君子墨转手紧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抱过她的肩膀,把头靠在她的颈窝里不住流泪。
泪水顺着宁沁的脖子流淌下去,冰凉的感觉随它一路过去,叫宁沁冷得忍不住颤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另一只手拥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着。
君子墨也收紧了手臂,将她拥得更紧。他突然间相信,自己的泪水可以换来救赎,等到擦干眼泪,宁沁还是原来的宁沁,一切都会恢复如初。
紫樱怀抱着暖炉同小厮在门口立了好久,看着这一幕觉得凉透了心底。原来,不是她的墨哥哥不会动情,而是她不足以令他动情。
泪水顺着脸淙淙流下,紫樱像觉察不到一样任其纵横,她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绝望过,就是父亲和母亲在战争中身亡的时候也没有。
墨哥哥是她的天,可是现在她的天突然间不属于她了,从今以后,她要怎么去面对没有天空的世界?她不知道……
紫樱面如死灰地把暖炉重重地交到小厮手里,依旧流着泪,就那么慢慢地消失在雪幕里。
狂风怒号,好似在诉说着她的悲伤,雪下得越发大了,放眼望去,只剩下苍茫的灰白。
“啊!”小厮回过神来猛然一声尖叫,暖炉里溅出来的火花烧着了他的衣袖,这会子正忙着弄灭。
宁沁回过神来,赶忙放开君子墨下床来,拧了毛巾替那小厮掳起袖子擦伤,又拿了消炎下肿的药替他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