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听穿林打叶声(下)
玉穗儿一直不知道胤祥被圈禁的真正原因,见胤祥放了出来,也就没有再细问,每日里只细心服侍康熙。康熙和玉穗儿偶尔提起儿女们,也渐渐有了笑容。
“老十四伤好了没有?”康熙想起胤禵,不禁有些挂心。玉穗儿照着大夫的吩咐,替康熙推拿肩井,听他问话,忙道:“好的差不多了。昨儿还进宫来请安,见您睡了,就没打搅。”康熙闭目嗯了一声。“我问他怎么来的,他说是坐马车,一时半会儿还骑不了马。”玉穗儿想起胤禵歪歪斜斜坐在椅子上的样子,笑了一声。
康熙睁开眼,缓缓出了口气,思忖道:“胤褆被关以后,他王庄的那些封地怕是要荒废了。也罢,胤褆的封地、奴仆都赏给胤禵吧。”玉穗儿闻言一愣,轻轻看了康熙一眼,“您不打算让大哥出来了?”康熙冷冷哼了一声,脸上浮现出厌恶之情。玉穗儿这才知道胤褆是彻底没戏了。
父女俩正说着话,梁九功进来回报说十四阿哥来给康熙请安。康熙和玉穗儿对视一眼,心里均想,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胤禵见了康熙,心里仍有点发怵,问了安之后讷讷的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有玉穗儿在康熙身旁替他圆场。
“十四哥,皇阿玛刚才说要把大哥的封地和奴仆全赏给你,你还不快谢恩。”玉穗儿冲他眨眨眼睛。胤禵先是有点楞神,随即喜出望外的磕头谢恩。康熙斜了他一眼,“想清楚了?脑子不糊涂了?”胤禵本想说话,下意识的看了玉穗儿一眼,嗯了一声,把话咽了回去。
康熙知道他口服心却未必服,竣然道:“想清楚了就回去闭门思过,不要成天介这个府那个府的乱窜。”玉穗儿“哧”的一笑,康熙扫了她一眼,她伸手做了耗子爬的动作,康熙忍俊不禁,胤禵这才松了口气。胤禵走后,康熙点了点玉穗儿的脑袋,“鬼丫头,心眼儿越来越多。”玉穗儿吐了吐舌头。
这时,洛灵从外面进来,暗中向玉穗儿递了个眼色,玉穗儿会意。康熙向洛灵道:“去通知李光地、佟国维、马齐进宫来。”洛灵应了一声,问:“让三位大人到养心殿来还是去南书房候着?”康熙思忖了一下,“让他们到南书房候着吧。”洛灵去后,玉穗儿扶着康熙去南书房。
南书房里,三位大臣正猜测康熙病中召见他们的目的,听到脚步声,忙都闭了口。康熙坐到龙椅上,玉穗儿拿了条厚厚的羊毛毯盖在他膝上才退了出去。佟国维上前道:“皇上这会儿气色比前些日子好多了。”马齐也附和着问候了几句。
康熙道:“多亏胤禛和胤祉从宫外找个大夫来替朕诊治,又有玉穗儿和灵儿两个丫头精心照顾,朕的病才好转起来。朕这些儿女里,也就这几个还孝顺,叫朕甚感宽慰。”李光地等奏报了几件紧急的公务,康熙一一做了批示。
三人都知道康熙此时单独召见必有要事,是什么事心里多少都有数,只是谁都没敢先开口。果然,康熙话锋一转,“今儿召你们几个来,是有件事要商量。自从废黜太子之后,朕常感到心累体乏、精神也不济,这么多政务就是朕一个人操持,也没个人能替朕分担。朕上了年纪,一天不确定接班人,心里总是不踏实。”他咳嗽了一声。李光地等人心头均一震。
“皇上的意思是……再次立储?”马齐揣摩着康熙的意思,主动问了一句。康熙点点头,“你们不妨回去好好想想,从皇子里推举一个人选。朕就照你们公论的意思办。”马齐和佟国维均暗自一喜,李光地却出了一身冷汗。
康熙等佟国维和马齐走后,让李光地单独留下来密议。“你看,谁当这个太子合适?”李光地是康熙最器重的老臣,康熙最想听听他的看法。李光地却道:“太子刚废没多久,臣也看不出谁适合接任。”
康熙知道这么问他,他必定也不敢说实话,于是换了一个问法,“胤褆和胤礽这两个不仁不孝的孽障令朕气的灰心,朕想将他二人正法,晋卿觉得如何?”李光地当然明白康熙是在试探,忙道:“皇上,此万万不可,弑子不祥。况且两位阿哥都罪不至死。”
康熙微微颔首,又道:“储位一天未定,人心一天就不定。朕那些不肖子们一个个结党营私、勾心斗角。先是胤褆揭发胤礽,胤祉又揭发胤褆,这样搞下去,不知还要自相残杀多久,实在令朕痛心不已。只怕将来朕要如齐桓公一样的下场。”李光地听康熙提到齐桓公,不禁深深的叹息。
齐桓公虽为春秋五霸之一,死后几个儿子为争夺王位闹得不可开交,将老头子的尸体锁在屋里两个多月置之不理。等到尸体被发现,一代霸主早已成为蛆虫的口食。这段触目惊心的历史,历来帝王家都引以为戒。
康熙颓然的叹了口气,道:“已经闹成这样,未防人心思变,不立储也不行。没有合适人选,又能立谁呢?”李光地默然不语,康熙见李光地不吭声, 只好道:“胤礽那孩子虽有过错,但也是胤褆背后捣鬼,要不是他魔魇胤礽,胤礽也不会做出那些丧德败行的事。”康熙这话分明是要替胤礽开脱,李光地暗自思忖着,这是康熙要再给胤礽一个机会。
“皇上,魔魇之事飘渺虚无,不足信啊。太子有百灵护体,哪有那么容易中邪。孟子有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太子的地位尊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免生出骄奢之气,安逸久了,听不进逆耳忠言,开始昏聩,这是人之常情。所谓邪魔缠身,根本问题还是在本心。”李光地并不赞同康熙替胤礽开脱的话,但又不便直接反驳他的提议。
康熙沉吟着,“难道胤礽竟无法可救了?”李光地道:“太子还是孩子,只要他清心寡欲,亲贤人远小人,等到偏执心淡了,多加调治也就好了。”康熙听了他的话,知道他始终不同意复立胤礽为太子,也不便再深说,只得道:“看来朕想再立他为太子,结束皇子间的明争暗斗,也不是一夕可就。”
康熙终于说出心里话,李光地既意外又不意外,意外的是康熙对自己竟然如此信任,把立储这样的大事和他交底,不意外的是康熙对胤礽的期望依然殷殷。然而慈父败儿,明知道胤礽难当大任,却仍寄寓拳拳。
从南书房出来,玉穗儿往自己住的乾西五所去,转过角门就看到碧萝正和胤禵说话。玉穗儿悄悄走过去,拍胤禵的肩,“干嘛呢?”胤禵回脸看见她,指了指碧萝手里的一个木匣,“九哥让我给碧萝捎点东西。”玉穗儿打量了一眼,又笑意很深的看着碧萝,碧萝脸上一红,向玉穗儿福了一福就跑走了。
玉穗儿掀开帘子进暖阁去,胤禵也跟进去。素绮见玉穗儿进来,忙拿了白铜手炉给她,随即退了出去。“你找我?”玉穗儿抱着手炉坐下。“我有东西带给你。”胤禵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放在手心上。
玉穗儿接过去一看,却是一盒胭脂,有淡淡的郁金香香气。她低头一闻,“这味儿倒好,比宫里那些清淡。哪儿买的?”“棋盘街。说是从红毛鬼子的国家运过来的。”胤禵看着她笑了笑。“红毛鬼子?”玉穗儿好奇的问。“就是荷兰人。”“哦!”
“你能想起来买这个?一定又是九哥跟你说的吧。九哥整天就喜欢捣鼓这些。”玉穗儿瞥了他一眼,见他不否认,想了想,又笑道:“你去多买几盒来,给我宫里每人一盒。”胤禵挑挑眉,有点不大情愿,“五两银子一盒呢。况且我干吗要买给她们。”“切,小气鬼。大哥的王庄封地都赏给你了,还在乎这点银子。”玉穗儿撇撇嘴,把胭脂盒扔还给他,“拿去哄你府上的可心、可意那俩丫头去。”
可心、可意是胤禵府上的两个侍妾,玉穗儿曾见过她们好几回,是伊尔根觉罗氏一对同族的姐妹花。她本是无意间提到她俩,说出来却觉得有些失言,自己倒先脸红了。而胤禵见她把胭脂盒扔还给他,开始还有些不痛快,听她忽然提起可心、可意,忍不住好笑起来。
玉穗儿当然猜到他在想什么,白了他一眼,嘟囔道:“有什么好笑的。”“你不要我真拿走了。”胤禵故意逗她。玉穗儿偏着脑袋不理他。胤禵想起还要去南熏殿见师傅,也没和她多说就走了。他走后,玉穗儿望着炕桌上那精致的胭脂盒子,不禁又拿起来打开闻了一闻,唇边漾着一丝微笑,淡淡的香气令人沉醉。
胤禵从乾西五所出来,往南熏殿走去,却看见九阿哥、十阿哥从殿内走出来。九阿哥道:“佟师傅今儿抱恙没来,给你留了功课,拿回府去写了便是。”
胤禵正纳闷,胤祥已经穿过廊子走进屋来。“我正要去佟师傅那里,你去不去?”胤祥问。胤禵嗯了一声,也不多话。两人一路只顾骑马前行,到了佟家门前,胤禵才道:“咱们匆忙前来,倒忘了带礼。”他说着,把马缰绳扔给门前小厮。胤祥道:“不妨,佟师傅不喜这些俗礼。”两人阔步踏进府门,早有佟府管家迎了出来。
那管家向他俩打了个千,恭敬道:“二位爷请了。老爷在东厢见客呢。”胤祥和胤禵对视一眼,“咱们今儿来的倒不巧。”
佟府东厢,佟法海正和一个青年对面而坐。那青年一身蒙古人装束,很是健壮俊朗。见了两位阿哥,也只是拱手见礼,并不行大礼。胤禵正有些不悦,佟法海道:“十三爷、十四爷,我来给你们介绍,这位是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台吉多尔济王爷。”
听到多尔济这三个字,胤祥不禁多打量了他一眼,道:“原来你便是多尔济,早听过你的名字,一直不得见,想不到今儿在佟师傅这里能见到你。说起来,咱们不日就要成为亲戚。改天到我府上,我请你喝酒。”那青年微微一笑,道:“多年不见,十三爷还是这么爽快。”
胤禵听的有些糊涂,胤祥悄声对他道:“他便是玉儿未来的额附,小时候和你打过架的那个。”胤禵这才记他起来,心里百感交集。那青年向佟法海行了个礼道:“师傅这里来了客,在下告辞,改日再登门求教。”佟法海也不挽留,送他到门口。
等他回来,胤禵道:“佟师傅,那小子怎么认识你?”“他早先在京里住过,拜过我当师傅。这次他来京城迎娶十五公主,顺道过来看望我。”佟法海道。胤祥笑道:“我以为他整日舞刀弄枪、骑马摔跤射鹞子,原来也识字。”
佟法海不以为然的看了他一眼,道:“十三爷小瞧了人家,在蒙古亲贵王爷里,他的学问是拔尖的,可以称得上文武双全。”胤禵冷哼一声,道:“总还是小时候那般呆头呆脑的样子。”佟法海微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