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下)
玉穗儿跟着洛灵回了她的屋里,房间里陈设简单,却比别的宫女房中多了些书籍。洛灵拉着她在书桌边坐下,便去倒茶。
“我这一走就是半年,你可是没什么长进啊。”玉穗儿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着她笑。“瞧你这话说的,我不长进,万岁爷还不早把我轰出宫了。不过格格可是长进了,越来越有王妃的样儿了。”洛灵见了她,仍是以格格相称,玉穗儿听了甚是高兴。
“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洛灵把茶放在她跟前儿,瞟了她一眼:“我知道你说的什么了,我也不瞒你,我还真就不打算长进了,再侍候万岁爷几年,得了万岁爷的恩典,我就出宫回家去。”“嘿!”玉穗儿听了这话,忍不住掐了她一把:“我四哥那眼巴巴的等着,你到有了这打算,是不是找打呢。”
“等?”洛灵心里一阵憋闷:“还不知道谁等着谁呢。这半年来,我是瞧明白了,在他心里有的是江山社稷、父子亲情、兄弟之谊,而我……说心里话,他未必有八爷那般在意我。”说完,转身坐在书桌后,拿起笔在纸上随意的写着。
“你可别冤枉了他。”玉穗儿站在书桌前,满眼疑虑:“四哥一向面冷心热,他要是不在乎你,怎么会处处想得周全?至于八哥,他对你可说一见倾心,可你说他比四哥更在意你,我却觉得不然。”洛灵没有抬头,却摇了摇头:“你不是我,你不会了解。告诉你,我甚至也想过,八爷不提则罢,提了我就跟了他去。看四爷还等不等。”玉穗儿双眉一拧,道:“这话你跟我说说就算了,可千万别一赌气说给四哥听了。”“我不怕他。”洛灵垂着眼帘道。
“我怕,行不行?”玉穗儿急得夺过她手里的笔:“我没跟你说着玩儿,我最知道四哥的脾气,他有什么都闷在心里。如果不是上次八哥求良妃娘娘要你,说不定你早就跟了他了。如今你提这话,岂不要伤他的心?”洛灵抬头看着她一脸的埋怨,苦笑了一下:“我的格格,自上次逃过生死一关,我就认命了。”“你的意思是……?”玉穗儿心里一沉,怔怔地看着她。
洛灵从她手里取回了毛笔,仍旧坐下,有一笔没一笔的写着:“德妃娘娘上次一举,就摆明了不想四爷要我,四爷曾想求皇上成全,却又深感天威难测,不敢轻易提及。所以,这半年,我也从不问他,该怎么做,让他自己掂量着办吧。”“总不能这样耗下去吧。”听这话,玉穗儿真有点急了。洛灵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专心的注意着纸上,猛的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写下了胤禩曾说过的那句话。
“情到深处泪转多。”洛灵轻声念着句子,眼睛竟也随着湿润了。玉穗儿觉得奇怪,也凑过去看了看:“这是……”“没什么。”洛灵忙掩饰着将纸揉成一团,扔进了纸篓,泪却还是涌出了眼眶,落在桌上。“你呀。”玉穗儿忙取了手绢为她擦拭着:“嘴上左一个明白,右一个认命,心里呢?还是惦记着他。”洛灵泪眼婆娑的看向她,吸了吸鼻子,道:“格格,你记住我的话,我和胤禛注定了,有缘无份!”
玉穗儿心里一冷,紧紧抓住了洛灵的手,想着他二人这几年的坎坷经历,也不尽伤起心来:“别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怎么可能有缘无份,老天不会这样对你的。”洛灵想到她有孕在身,见她为了自己这般苦恼,心中着实不忍,忙转开话题:“行了,我也是见了你,一时把心中不快吐了出来,哪就真的注定了。我闲下无事,琢磨了几样清淡的小吃,最适合你现在食用,我拿给你尝尝。”“好,我等着。”玉穗儿笑着点了点头,知道她不想让自己操心,可一起到她到此时还落得终身无依,心里越发酸涩难平。
玉穗儿在京里住了一个多月,仍没有收到多尔济赴京的消息。她正担心着,却传来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蒙古科尔沁部发生叛乱,康熙听闻此事大为震怒,派兵前去剿灭叛乱。额附多尔济虽没有直接参与此事,可是却受了连累,被康熙下令押解到京由理藩院会同刑部严加审问。
胤禛听说康熙要将多尔济以谋反罪处置,忙和胤祥一道进宫求情。玉穗儿不便出府,只能在府中焦急的等待消息。十三福晋小湄一直陪着她。
畅春园澹宁居外,洛灵正在廊子上来回踱步,看到胤禛和胤祥,焦急道:“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十四爷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可皇上就是不松口。你们再去劝劝。”胤禛嗯了一声,锁着眉进暖阁去。洛灵问胤祥,“公主知道这事儿了吗?”胤祥道:“知道了。小湄正在她府上陪着她。我和四哥得了消息就过来,就是怕她着急。”洛灵叹了口气。胤祥匆匆的追上胤禛也进了暖阁,洛灵犹豫片刻也跟了进去。
胤禵正跪着,康熙坐在炕边上,父子俩都不说话。胤禛和胤祥见状,忙也上前跪了下去。康熙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逼朕收回成命?”胤禛诚挚道:“皇阿玛,儿臣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敢求您不处置额附,只求您看在十五妹已有身孕份上,对额附从轻发落。”
康熙叹息一声,“朕何尝想处置他,可是刑部从叛将那里搜出来的调兵行文,有多尔济的印信。这是谋逆大罪,谁也保不了他。”胤祥忙道:“皇阿玛明鉴,我去兵部查看过了,调兵的行文虽有多尔济的印信,但虎符却不在他那里,别人冒用他的名义伪造行文也不是没有可能。”胤禵忙跟着点头,“是啊,皇阿玛,将在外君命尚有所不受,何况多尔济只是署理事务,好多底下人的事儿他未必知道。”
洛灵本在一旁听着,见康熙未置可否,心里也急了,顾不得康熙会责怪,进言道:“皇上,公主身子本来就弱,这些天为额附担着心,吃不下睡不好,太医给她诊过脉,开了好几副安胎凝神的药,可都不大见效。万一再受刺激,动了胎气,那可是您亲外孙。”胤禛听她声音里带着哭腔,不由得看了她一眼,见她苦着一张脸,似要哭泣。洛灵余光瞥见他看着自己,转脸拭泪没看他。
康熙在众人的苦劝哀求下,心里也动容,思前想后、权衡利弊,竟有些拿不定主意。想着兵部和刑部递上来的平乱折子,讲述叛乱种种,心里就气多尔济糊涂;想到爱女玉穗儿如今怀有身孕却遭此横祸,又心疼。才不到二十岁,要是让她年纪轻轻就守寡,她下半辈子可怎么办?无论如何,康熙狠不下这个心,可是如何处置多尔济才最妥当呢?
胤禛瞧他神情,知道有一线转机,忙道:“皇阿玛,不久就是太后的万寿节,到时大赦天下正是名正言顺。”康熙闻言略一颔首,思忖道:“死罪虽可免,活罪却难逃。也罢,将多尔济流放宁古塔,十年内不得擅离。”众人知道,这已是康熙的大恩典,赶忙磕头拜谢皇恩。洛灵和胤祥对视一眼,心里皆松了一大口气。
出了澹宁居,胤禛本想和洛灵说几句话,洛灵却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他没办法,只得和胤祥、胤禵一同离开。
在宫门外,胤祥问胤禵,“我要去额附府看玉儿,你去不去?”胤禵微一迟疑,摇头道:“今儿不去了。我想去刑部打点一下,免得多尔济路上受罪。”“也好。”胤祥点点头。胤禵骑马往刑部的方向去,胤祥扭头对胤禛道:“其实我有时候真不明白他。”胤禛淡然一笑,“时间还早,这会儿也不急着去玉儿那里,你随我到城外溜溜如何?”胤祥见他说的郑重,忙点点头。
兄弟俩骑着马,一路行至城外。古道西风,夕阳西下,远处的天地仿佛要连成一线。
“十三弟,你知不知道那时皇阿玛为什么关你?”胤禛冷不丁的说了一句。胤祥点点头,“我心里有数,是跟二哥帐殿夜警这件事有关,皇阿玛怀疑是我告的密。”胤禛点头,望着远方残阳如血,道:“有人给皇阿玛上了道折子告发这事,折子上的笔迹是你的。”胤祥诧异的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言语。
自那次在上驷院和胤礽提到胤祥之后,胤禛心里一直有疑问,开始怀疑胤祥被圈的真相。他心里明白,胤祥在这个事件上一声也不吭,必定大有隐情。
“其实你早猜到是有人陷害你,而且你还知道那人是谁。”胤禛侧望着胤祥的眼睛,似乎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端倪。胤祥却道:“四哥怎么知道这事?”胤禛冷冷一笑,“这种事只要有心去察访,并非无迹可寻,虽然物证早已消失不见,人证却还有。”
胤祥淡然一笑,心里却在暗自思量,半晌才道:“隆科多?”话音未落,他又缓缓摇摇头,“老隆是八哥的人。”胤禛叹息一声,“不然他的话怎么能信呢。十三弟,你对人太宽容了。”胤祥没有立刻答话,低头看着马首。马儿只顾往前走,胤禛只得跟着他。
又是半晌,胤祥才道:“皇阿玛未必不知道,可是他对这道折子密而不发,难道他的意思你还揣摩不出。他这是引蛇出洞,要看看八哥的势力到底有多大。”胤禛看了他一眼,道:“结果皇阿玛吓了一跳,八弟的势力深不见底。”
其实胤禛心里明白,胤祥之所以隐忍还有另一层更深的意思。在废太子这件事上,康熙怀疑的不仅仅是胤禩,还有他胤禛。圈禁胤祥,既可以混淆视线,让胤禩一伙麻痹,又可以试探胤禛。假如他们自乱阵脚,康熙正好可以洞悉一切。
康熙的心深不可测,而自幼便深得康熙疼爱的胤祥或多或少知道乃父的脾气,假如他沉不住气为自己喊冤,那么必然会惊动胤禩一伙,对方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不得而知,而胤祥、胤禛一直以来和太子胤礽暗中有来往的事也必定暴露在康熙眼前。
扈从圣驾负责安全的是胤褆和胤祥,帐殿夜警这么大的事他们都毫无察觉,落个失察之罪众人也说不出什么是非来。这样的罪名在康熙看来,既不会惊动几方势力,又可以在最大程度上保住胤祥。胤祥自然是考虑过这一点,才最终选择了沉默。胤禛想到这里,轻叹一口气。
“你认为这事是他俩谁干的?”胤禛冷峻的看着胤祥,胤祥却回避了他的视线。“四哥呀,做人何必那么明察秋毫。如今我不是活的好好的,又没死又没疯,吃得下睡得着。以往的事追究出来不但于事无补,反而乱了大局。”很明显他心知肚明,可是他不愿多想。
胤禛脸色稍和,叹息道:“自欺欺人,赋闲的滋味可不好受,这个你比谁都清楚。你对他们可真是仁至义尽。”胤祥玩味的一笑,淡然道:“他们可以对我不仁,但我不能对我妹子不义。玉儿为了我,连固伦公主的封号都丢了,我又怎么能惹她伤心呢。”
“你这样姑息,将来只怕她伤心的日子还在后头。”胤禛不无担心的说。“随她去吧,只要她高兴,我这当哥哥的又何必多管闲事。人这一辈子高兴的事儿就那么几件,年纪越大越觉得人生的不如意。玉儿迟早也会知道。”他虽然年轻,此时的神色却无比深沉。胤禛瞥了他一眼,嗔道:“十三弟,你何时变得这样消沉?”胤祥又是淡淡的一笑。
天色渐渐暗了,隐隐亮起几处灯火,两人策马回城,一路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事。
当晚,胤祥将康熙的旨意告诉了玉穗儿,玉穗儿这才稍稍放心。“十三哥,你好不好安排我见他一面。我从科尔沁回京后,就一直没有见过他。”玉穗儿明知道胤祥为难,却还是仍不住请求道。小湄也在一旁道:“额附这一去便是十年光阴,临行前是该见上一面。”
胤祥见玉穗儿目光殷殷,略一皱眉,“刑部尚书王鸿绪一向和八哥最熟,除非八哥去说。”玉穗儿咬咬嘴唇,“我去找八哥。”胤祥拉住她胳膊,“算了,你身子也不方便。十四弟已经去了刑部,我去找他,让他说。”玉穗儿这才点点头。
胤禵安排妥当之后,胤祥才去额附府接玉穗儿,两人一道坐了马车去往刑部。已是天黑,玉穗儿穿了披风将头脸遮住,紧紧跟在胤祥身后,去往刑部天牢。看守侍卫见到胤祥,略一迟疑,上前盘问:“敢问十三爷,这么晚了,有何贵干?”胤祥从袖中取出王鸿绪手谕,道:“这是王鸿绪的手谕,我奉皇上之命来提审犯人多尔济。”
侍卫犹豫的接过手谕看了一眼又还给他,又瞥见他身后的玉穗儿,虽瞧不清面目,看身形便知道是个女子,但既然有尚书手谕,十三爷又是奉命而来,他也不敢多问,只得放他们进去。
在多尔济的牢房外,胤祥吩咐玉穗儿长话短说,以免节外生枝。“我在外面等你,千万别耽搁太久。”胤祥打开牢门后,匆匆离去。玉穗儿见多尔济坐在墙边,虽不曾被用刑,人却也憔悴了不少。玉穗儿跪坐在他身侧,多尔济勉力坐起来,轻抚她头发,“你怎么来了,这地方又脏又乱,还有老鼠。”玉穗儿垂泪道:“你还有心思说这个。皇阿玛判你流刑,你知道不知道?”多尔济嗯了一声,只是细细打量她,舍不得把视线移开一刻,“进了这天牢,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你走后,我在科尔沁没有一天不想着你。”
玉穗儿也不追问他科尔沁叛乱的真相,只是道:“我在京里等了你一个多月,你也不来,我好生担心。这会儿,你要去宁古塔,虽有十四哥他们打点了刑部,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多尔济道:“我一去十年,你可要等我呀。”他无限留恋的轻抚玉穗儿的脸颊。玉穗儿小嘴一撇,道:“十年二十年,我都等你。我可不想让咱们的孩子没了阿玛。”
听到她提起孩子,多尔济低头去看她腹部,轻轻抚摸一下,自语道:“再见到这孩子,怕是要十年之后。玉穗儿,好好照顾自己。”抬眼看到玉穗儿脸上泪痕未干,轻轻抚去她的泪水,心中痛悔不已。
“快走吧,有人来了。”胤祥自外面进来,玉穗儿这才依依不舍的站起身,走不了两步,又回头看了一眼。胤祥只得揽了她的肩,手上微微用力,将她拉走。多尔济抓着牢房的木栅栏,直望着他们的背影,眼泪缓缓落下。
上了马车,玉穗儿仍在微微抽泣。胤祥道:“从京城到宁古塔颇有些路程,现下天气又冷,你回府去准备好过冬的棉衣,让他带去。”玉穗儿点点头,拿帕子擦了眼泪,“十三哥,大恩无以为报。”胤祥嗔怪的看了她一眼,“你是我亲妹子,跟我说什么大恩。皇阿玛和我们都希望你好好的,不能见你有丝毫闪失。”
玉穗儿想起多尔济这一路必是颠沛流离,心中感伤,靠在胤祥肩上,默不作声。胤祥知道她见了多尔济心里难过,也不再多话。两人默默走了这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