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相见知何日(上)
允禩回到府里。更了衣。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着良妃的画像出神儿。八福晋掀了帘子走进來。看了他这副神情。知道他又有些伤心。叹了口气:“人家的额娘死了。你又何苦自己在这儿憋闷着。” 允禩收回了眼光。随手拿起本书翻看着:“忙了一天了。你也去歇着吧。”八福晋斜了他一眼:“你就跟我沒话说是吧。要是换了灵子。你话來得可快着呢。”
“行了。你怎么又……” 允禩有些不耐烦地皱了下眉:“我有些饿了。”“得。”八福晋听了这话。倒笑了:“还成。饿了还知道找我。”说完。挑帘出去了。允禩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
晚膳时分。允禩和八福晋俱已落座。却仍不见洛灵的身影。允禩才想起。自从宫里回來。她就径自回屋了。当时的神色很不好:“灵儿呢。”八福晋也直纳闷。忙差人去请。
不多时。家人回來禀报:“喜春说侧福晋从宫里回來后就有些不爽。今儿的晚膳不用了。她已经睡下了。”“怎么了。”八福晋平日虽然嘴不饶人。但一听洛灵不舒服。也不禁有些上心:“是不是累着了。快去请个大夫來瞧瞧。”
家人忙应了一声就要退下。“不用了。”允禩低着头。眼中闪过一丝幽怨之色:“先让她歇歇吧。不忙着请大夫。我一会儿去看看。”八福晋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挥手命家人退下。两人都默不作声地吃着饭。允禩一直沒有说话。八福晋用眼角扫着他。见他面色如常。也就沒有多问。
上灯时分。允禩去了洛灵房里。喜春见他进來。就忙退了出去。允禩踱到床边坐下。见她闭着双目。腮边泪痕犹在。抬手为她拭去:“我知道你沒睡。”洛灵睫毛微动。缓缓睁开了双眼:“我心里很乱。”“这个时候。我心里一样不踏实。”胤禩眼望着她。
洛灵坐起身子。歪靠在床栏上。幽幽地看着他:“不要让十四爷出岔子。玉儿已经够受了。”允禩回望着她:“害怕了。”“兄弟见怒目相向。都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了一样。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惨烈的事吗。王爷。你劝劝十四爷吧。”
允禩看了她半晌。苦笑了一下:“就怕他此时不会听我的。”“至少。不要让他再冒犯皇上。”洛灵握过他的手。眼中有一丝乞求:“那天一听他要开棺。吓得我把福晋的手都掐疼了。王爷。皇上已经不是当初的四爷了。他是当今皇上。十四爷这样触怒他。我真怕一个弄不好……”
允禩手上一用力。疼得洛灵后半句话沒有说出來。允禩两眼盯着地面。面色如冰:“当今皇上……是啊。他是当今皇上。”“王爷。”洛灵看着他的神色。吃了一惊:“你……”允禩被她一声“王爷”惊醒。松了手劲。回头笑看着她:“怎么了。”
洛灵见他神色转变如此之快。心中一凛。看着他眼中尚未燃熄的怒火。苦笑了一下:“沒什么。时辰不早了。王爷明早还要上朝。该歇了。”“嗯。”允禩点了点头。抬手刚要去解衣襟。却听洛灵不温不火地道:“王爷今儿去福晋那边儿歇吧。”
允禩不发一言地瞪着她。满眼的不可置信。洛灵却浅浅一笑:“妾身恭送王爷。”允禩紧绷着脸。沒有说一句话。转身而去。洛灵看着他满面的怒色。长出了口气:“我只想平平安安的守着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如我的愿呢。”
过了两日。喜春告诉洛灵。允禩沒有去任何人房里。而是一连几天都在书房里过夜。洛灵听了。只是一笑置之。心想:好大的气性。
允禩自发丧那日后就沒再进宫去。允禟和允誐倒是日日进宫去太后灵前跟着众人哭一阵。这一日。允禩想着找允禟和允誐去宁寿宫看望替太后守灵的允禵。三人一同进了宫。在宁寿宫小佛堂见到了一身孝服的允禵。
允禵见他三人结伴而來。心知他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忙站起來相迎。“哥几个过來看看你。才几天呀。你怎么就瘦成这样。”允誐打量着允禵。大惊小怪的说。“得了得了。你甭这么夸张。十四弟。劝解的话相信你这几天也听了不少。你九哥我也沒什么新鲜话。就一句。你得多为活着的人想想。”允禟颇有深意的说了一句。
允禵淡淡一笑。“你们还真是一点都沒有变。十哥心直口快。九哥古道热肠。八哥嘛。。”他卖了个关子。看了允禩一眼。道:“八哥还是惜字如金。”允誐诧异的看着允禵。道:“真沒想到你还笑得出來。”允禟嗔怪的瞥了他一眼。他这才讪讪的不说话。
允禵哼了一声。“如今我们整天提溜着脑袋过日子。哭笑又如何。不过是每天画个面具挂在脸上罢了。”允禟叹息了一声。“就跟那萨满跳大神儿的一模一样。哭哭笑笑、喜怒哀乐都是出戏。我每天早起一睁眼就想吼两嗓子。这日子。真他娘的憋闷。”
允禩不屑的干笑一声。“你每天绕着护城河跑上几圈就不闷了。”允禟颓然出了口气。欲言又止。允禵瞧出來。问了句。“九哥有话就别慎着了。说出來还痛快些。”允禟沉吟片刻才道:“有件事在我心里好几天了。好几宿睡不着。”“什么事儿把你愁的。”允誐一听他九哥居然也能被事儿难住。倒有些好奇。
允禟扫了众人一眼。压低声音道:“不瞒你们说。我是吓的。到现在想起來心里还直打鼓。后怕的很。”其余三人见他说的郑重。也不免屏气凝神听他叙述。允禟看向允禵。思忖片刻道:“十四弟。你那天在灵堂上嚷嚷说要开棺。可把我吓了一跳。太后梓宫是万万开不得的。老四也不会允许当堂开棺。”
允禵听了这话。联想到太后去世那日玉穗儿的古怪表情。心中隐隐有些预感。“你是说。太后死的古怪。”允誐也捏了把汗。允禩心中有数。却不言语。允禟微一颔首。回想起那日宁寿宫的惨状。仍有些惊惧。
“那天太后传我进宫。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我估摸着多半是问十四弟的境况。在道上遇到十五妹。便和她一起到宁寿宫來。结果叫我们撞见不该看见的一幕。”他顿了顿。看允禵表情凝重的听自己叙述。就知道玉穗儿并沒有把实情告诉他。斟酌了片刻。才继续道:“之前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和十五妹到时。太后已经躺在地上。头上柱子上都是血。老四站在一旁大声喊着传太医。”
他说的避重就轻。但在场的其余三人早已听得分明。无不露出惊骇之色。允禵更是觉得脑袋里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允禟缓了缓。叹息一声道:“那惨状。我到现在都不敢回想。十五妹吓呆了。我赶忙拉着她跑了出去。幸好老四沒大注意到我俩。但我估计他看见了。”
虽然早就猜到太后之死必有隐情。但沒料到会这样惨烈。允禵有点浑浑噩噩。跌坐在椅子上。不住的喘着气。半晌才从惊愕中恢复过來。“我皇额娘竟是撞柱而亡。”他冷冷的看着允禟。允禟点点头。“只怕是这样。”
允禵“腾”的站起來。抓起身边的椅子狠狠砸向佛龛。佛龛顿时噼里啪啦散了架。观音像也摔得粉碎。众人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允禟允誐忙拉住他。劝道:“何苦來。就知道你会这样。早知道我就不多这个嘴了。”允禩也忙劝道:“十四弟。节哀。现在不是闹的时候。”允禵颓然的呆立当场。眼中隐隐有泪。
“你的意思是。玉儿早就知道了。”允禵忽然回望着允禟。允禟见他神色凄厉。心里有些发怵。忙道:“是我让她不要告诉任何人的。事情太大了。她担不了。虽说她是女子。但万一哪天老四要清算起來。可是六亲不认的。老十三也保不了她。”允禵肃然望着一地狼藉出神。允禟的意思他当然明白。难怪玉穗儿咬死了也不肯说太后的死因。一方面是不敢说。另一方面也是怕他伤心。
允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以为他是怪玉穗儿沒有告诉他实情。忍不住说了一句:“话说回來。那天在灵堂上。我倒真佩服她。在那种人人都不敢说话的情况下。竟能面不改色的把四哥劝走。得多大勇气啊。”
允禩见允禵仍在发愣。大概猜到他的心思。劝道:“你不用为玉儿担心。如果我猜得沒错。四哥目前还不敢怎么她。况且。四哥一向挺喜欢她。”允誐撇撇嘴。道:“连额娘都能逼死。他还有什么不敢做的。还有谁是他不敢动的。”
允禵回望着允禩。似是有一丝领悟。“八哥的意思是。四哥是怕玉儿手里有……”允禩笑着摇摇头。“未必有手谕。但皇阿玛归天那天。在清溪书屋暖阁里弥留时。咱们都沒机会上前。只有三个人随侍在侧。除了四哥和隆科多。就是玉儿。皇阿玛的临终遗言。只有他们三人知道。四哥目前是投鼠忌器。他一向深沉。不知道对方底细前。绝不会轻举妄动。”允禵冷冷哼了一声。“玉儿的心事都藏在心里。别说他了。连我有时都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那传位诏书。三日后才公布。还藏着掖着的。生怕被人看到似的。我早觉得里头有古怪。”允禟插了一句。允禵道:“如今说这个已经晚了。大局已定。翻旧案已经过了时机。只能说。咱们之前都太掉以轻心。”
允禩看允禵眉头微锁。不禁拍了拍他的肩道:“这几日也够你劳累的。今儿这事又太突然。你好好想想吧。只是别再钻牛角尖。”他向允禟允誐看了一眼。那两人会意。三人一同告辞而去。
允禵送他们出了宁寿宫。返回时在宁寿宫的花园里走了一会儿。从西北回京这半年來。发生的事情比他人生的前三十多年加起來还要纷繁芜杂。打击接二连三。一桩桩一件件如山一般压下來。压得他透不过气。
这个战场沒有硝烟。却远比真正的战场更加残酷。即便是在战场上。他也从未有过这样朝不保夕的感觉。身边的一切似乎随时都能远去。昨天还拥有的。今天就可能会失去。所有理所当然认为是自己的东西。也随时有被夺走的危险。
回想起一年前那个寒夜。和玉穗儿皇城中并行。宛然如昨。却早已物是人非。那时他还意气风发。如今几乎成了阶下囚。凌云之志从云端跌落。仿佛折了翅的鹰。奄奄一息。却又不得不苟延残喘。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都零落凋零。至亲至爱之人都在云里雾里。怎么够也够不着。
他愣在那里。看着四周草木繁茂。清幽安宁。丝毫看不出异状。心里却只觉这座宫殿里杀机四伏。岌岌可危。而自己就像那笼中鸟。飞不出去。也死不了。迟早和历朝历代的政治斗争失意者一样变得麻木迟钝。那一刻。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灰心。对前途和人生深深的迷茫。
素绮看见允禵站在花园里发愣。忙走上前行了福礼。“十四爷吉祥。”她在他身后拜了一拜。允禵这才回过神來。看见素绮。有些意外。道:“哦。是你呀。”素绮见允禵表情有些僵。大有愁色。似乎心事重重。关切的问了一句。“你不要紧吧。”允禵缓缓摇头。道:“我沒什么。你……是玉儿派你來的吧。”素绮点点头。“只顾说话。差点忘了重要的事。这是公主差奴婢送來的粥。公主说你这几日必定吃不好也睡不好。油腻的东西吃了不落胃。该吃点清淡的。待会儿奴婢和宝璃说说。让她把粥热一热。”
她把手里的食盒交给允禵。允禵接过去。问:“玉儿呢。她怎么不來。”素绮瞧了他一眼。想着怎么说才不让他担心。最终还是决定实情相告:“公主病了。”“病了。怎么忽然病了。”允禵焦急的问。本來心里就烦。这会儿更乱了。
素绮见他一脸担忧的神色。忙宽慰道:“太后发丧那日。她从宫里回去就病了。也沒大毛病。她身子一向比别人弱。经不得劳心劳力。安心调养两天就好了。”允禵叹息道:“她是心累吧。也难怪。那么多心事。”他想着。真不知她柔弱的外表下隐藏着多少难言的秘密。
素绮见他又发呆。只得道:“十四爷。奴婢要回府去了。粥别忘了吃。那是公主的一片心意。她轻易不下厨的。”允禵嗯了一声。也不和素绮打招呼。头也不回的转身向小佛堂走去。素绮担忧的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像丢了魂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