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向日葵(下)
辰飞在等着钟荩的反应,钟荩的目光跳了跳,被他身后的一株柳树给锁住了。
多日的寒雨、阴冷,让钟荩忘了时令早就跨入了春。株柳的枝干还是冬日的枯老与沧桑,而枝条间却冒出了一排毛茸茸的绿芽。那样的绿,很柔,柔如清晨的一滴夜露,太阳出来,立刻就会蒸发不见;那样的绿,很脆,让你不由自主地放缓呼吸。
柳树的隔壁是棵春梅,梅花刚开,是半开,玫红色。花开半妍偏好,条条枝枝都缀满了花瓣,没有绿叶的陪衬,竟自灿烂如云霞。
视野就这么鲜亮起来,钟荩的眼睛晶亮如一汪清水,纯真、清澈,星星点点的光泽是她内心的微澜。
“钟荩?”辰飞又叫了一声,体贴地接过她手中的公文包。
钟荩向他摇摇头,“别说话。”
辰飞怔了怔,随即笑了,他想她肯定是在回味刚才的审讯。他打开车门,用手做了个请进的姿势。钟荩到是没有推脱,让辰飞暗暗一喜。
车门拉上,钟荩又回头看了看那株柳和那棵梅。目光的边角掠过皮肤黑黑的民工,没有停留。
钟荩一开始没注意到这人,登记时听狱警嘀咕,抬头看了看。
狱警说他是个哑巴,在他后面用锣敲,他都没回过头。神智也不太清醒,在墙角一呆就是大半天,你给他只馒头,他也不伸手,也不摇手,那个像面瘫的表情搞得你想骂娘。
看守所附近有不少工厂,外来打工人员很多,公交车上经常遇到民工。钟荩把登记簿递给狱警,这事根本就没往耳中听。
辰飞专注地开车,阳光透过车窗打在他脸上,跳跃不定。车内空调温度宜人,钟荩慢慢闭上眼睛。
公子哥们追女友,三流肥皂剧里经常演,首先是鲜花敲门,然后是豪车接送,接着是烛光晚餐,大半夜的跑去某山顶看星星、晒月光,重头戏是手持金卡,去专卖店、珠宝店,一举攻下城池。
她在心中冷冷一笑,所谓风花雪月,都是用金钱和权势营造出来的。与其说女人是物质的,还不如说男人很懦弱。假如有一天没有金钱来替他撑腰,他还敢奢望谁会爱他?
她已经没有什么要和辰飞说了,她只有耐心地看他“耍猴”,然后鼓几声掌,让他体面地下台。
整理好思绪,她放任自己沉入刚才与戚博远见面的情形中。
从严格意义上讲,今天的这次提审,更像是一次道别。她的话很少,戚博远说得多。她没有什么要再去确定、证实,现有的供词足够她写起诉材料了。
爱情是魔障,自古天子与英雄都难过美人关,戚博远也是一凡人。心里面有爱的人,却要日日面对貌合神离的妻子,某一次失控是有可能的。
再一次见到戚博远,她的心情有些异样。她承认,有凌瀚和卫蓝的缘故,但这并不会影响到她的工作。
戚博远很敏感,或者讲他很细腻,一下就感觉到了。她还特地戴了个大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戚博远说她心里有事,她否认。她没有把戚博远电脑里的那张女人照片拿出来。在江州的时候,有次一个女高中生下晚自习回家,在路上被人强奸了,家人当即报案。警方六次向女孩询问案发经过、歹徒的长相,女孩不得不一次次让自己坠入那个可怕的黑夜之中。歹徒后来被抓捕归案,女孩就在那天夜里,用丝袜吊死在阳台上。人的心理薄弱如纸,吹弹得破。戚博远已经愿意负起杀妻的罪责,不必再把事态往外扩展。就让他最后一次以男人的身份保护他所爱的女人吧!
例行公事又将案件的经过从头到尾复述了一次,戚博远的回答没有任何误差。签字,合上笔记本,她轻轻叹了口气。
“下一次再见,就是在法庭上了。”起诉材料递交上去,二个月内法院将会开庭审理。
戚博远点头,没有感到意外,又问:“你怎么了?”检察官的眼神空洞而又呆滞,笑容短暂而勉强。
钟荩没有回答,问了句题外话:“你为什么不能和爱的人在一起?”戚博远不是官员,不必担心仕途会受离婚影响。他和妻子没有感情,他们甚至都没有一个共同的孩子。
戚博远沉默,许久,才答道:“她爱上了别人。”
“她伤害了你,你还爱她?”
“爱是没有目的的,爱是信仰、是意志。”
钟荩苦笑,在这一点上,她和戚博远是不谋而同。
“你有没有渴望过她回头?”
“除了回锅肉很香,其他什么再来一次,都不是原来的味。”戚博远促狭地眨了下眼睛。
“你会想她吗?”
“回忆不受我控制。”
“假如有来生,你愿意与她再次相遇吗?”
“不要。有些事注定了我们是不可能的。”
钟荩内心戚然,她没有说再见,淡淡点了下头,走出审讯室。所长在外面找她,告诉她昨天远方公司分管业务的副总和技术科长来探视戚博远了,是关于前一阵动车组误点事情。三月初,CRH380BX型动车组,连续发生热轴报警误报、自动降弓、牵引丢失等故障,引起动车组一再误点,各大媒体都报道过这事。
前有总工杀妻,后有动车组故障,远方公司是腹背受敌,股价在周五严重受挫。远方公司现已召回这个型号的动车组。
所长喃喃自语:离婚又不难,犯得着杀人吗?聪明人尽做傻事,你看现在对家人对国家,多大的损失!
钟荩脑中突地冒出一丝灵光,但她选择忽视。她不愿意再深究下去了,戚博远与卫蓝的关系,卫蓝与凌瀚的关系,促使她想速战速决。
“下车吧!”
钟荩睁开眼,发觉车停了,辰飞笑容可掬地看着她。
她扭头朝外看,愣住了。她认出这儿是东郊的梅山,想不到这儿的春梅开得更艳,周日踏青的人非常多,路边车都排成了长龙。
“别说话!”辰飞在她说话前,摆摆手,“前面的路不好开车,我们步行。”
他在前面引路,避开人群,走上一条山间小径。小径曲曲折折,路边杂草还枯黄着。在一个小树林里,有几个学生模样的在野餐。其中一个男生在弹吉他,一个女孩与他背对背坐着,跟着旋律轻声吟唱。
在那歌声里,钟荩觉得心都澄净了。
青春真好,恋爱真好,最好是能把时光停驻,那么才能留住快乐。其实快乐最短浅,只有痛苦才永远。
再往前走,出现了一条小沟,沟里有潺潺的水流。可能是远离都市,水流是清澈的。沟边是去年冬天残留下的一簇簇芦苇。山风吹过,风情凋零。
许久没走这么久的路,钟荩出了一身的汗,正想问辰飞还有多远时,他回过头,说到了。
前方出现了几座农家小院。院外有菜哇,一小块一小块的田字格,种着各式各样的蔬菜,院中长着果树。现在虽然还看不出春光烂漫,但是不久,能想像得出会是一番怎样的花团锦簇。红墙青瓦,迎出来的妇人笑意真诚、纯朴。
钟荩倏然转过身,眼中涌满了泪水。
江苏农村的院落,从苏南到苏北,格局布置上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个小院和安镇小姨家的很像很像。
不管双腿走多远,每个人的心里只有一个家。在疲累至极、孤单寂寞之时,轻易地就会动起回家的念头。
在看守所门外看到柳树和梅花那一刻,她灰暗无光的心欢喜不已。
春天终于来了,油菜花就要开了,她要回安镇去。
看着钟荩微微抖动的双肩,辰飞对女主人微笑道:“太激动了!”
午饭就在院中吃的,辰飞的建议。女主人杀了只鸡、红烧野刀鱼,一碟油炸春卷,炒豌豆苗、韭菜炒鸡蛋,都是地地道道的农家菜。一块儿端上桌时,完美绝配成一幅画,让钟荩迟疑了好一会才下筷。
正午的阳光暖暖的,空气里带着泥土和草香的清新,钟荩渐渐舒展了眉头。
不管是巧合,还是刻意,她在心里都很感激辰飞今天的安排。
吃完饭,谢过女主人,两人步行回去,正好消化吃撑的胃。
钟荩继续沉默,她觉得春光太美好,说什么都不合适。辰飞目的已达到,他乐得不打扰她。
上车时,钟荩郑重地向辰飞说谢谢。
辰飞眉一挑,“这才是开始!”
钟荩看着他,目光恍惚了。
回到城里,他带她去影城看电影。钟荩凝视他的目光,像外星人光临地球。是部不新不旧的片子,2009年奥斯卡最佳服装设计获奖影片《公爵夫人》。时尚而又华丽的宫廷片,衣香丽影,集尽所有的奢华。钟荩喜欢清新的小文艺片,她想去影院睡一觉也不错。
没想到,她又流泪了。
浑身散发着迷人魅力的公爵夫人乔治安娜,让所有英国男人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唯独她的丈夫对她不屑一顾。不仅如此,他还让她最信任最要好的闺蜜做了他的情妇。在发现的那一刻时,乔治安娜崩溃了,她的世界倒塌了。她对公爵说,这是我唯一的快乐,你也要夺走。公爵回以她冷酷而又漠然的目光,仿佛她不可理喻。
爱情,就是伤害。
随着人流走出影院,钟荩一直低着头,她不想让辰飞看到她红红的眼睛。
辰飞想牵她的手,手伸了一半,又缩回,也许现在还不到时候。
钟荩又说谢谢。
辰飞笑,怎么让我觉得你以前过得很辛苦似的,一滴水,你都当成了大海。
她没接话,把头别向一边。做公子哥,除了外在环境,自身可能也要有点天赋。经过今天,她承认辰飞这样的公子哥,并不让人很讨厌。
辰飞很会投其所好。
时间还早,辰飞考虑了很久,决定还是送钟荩回家。她感冒还没痊愈,需要休息。
“这两天你的车该到了,到时,我陪你去取。”陪钟荩走到楼梯口,他说道。
钟荩警觉地瞪着他,“什么车?”
“高尔夫啊,白色的。我没有抢着付款,你别激动,我只是让他们把加价去了,那个太欺负人。”
“你怎么知道我买车的?”钟荩压低音量,头发都竖起来了。
“我是个好学生,做足功课了。”辰飞的表情很希望得到她的夸奖。
钟荩硬邦邦地说道,“不麻烦你了,那是我的事。”
辰飞邪邪地笑:“怎么忽阴忽晴?不过,我是不会爽约的。不打扰伯父和阿姨了,明天见!”
他潇洒地一挥手,等着她上了楼,才转身离开。
作为汤志为的儿子,在宁城想调查一个人的信息,还是很容易的,只要他想。今天开头不顺,他细细回想了下后来的安排,包括每个细节,都非常非常好。所以,当辰飞走进公寓电梯时,心情非常愉悦。
钥匙插进锁孔,就听到座机在响。
他僵在门口,座机除了汤志为和付燕,其他没人知道这个号码。而这个时间,他们是不会给他打电话。即使要打,也是手机。
这说明什么呢?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有一双黑眼睛正看着他?
座机上没有来电显示。
背后嗖嗖发凉,他拿起话筒喂了一声,对面一片寂静。感觉实在太诡异了,他问:“你是谁?”
是个男声,讲普通话,听不出年纪,听不出地域,“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打住,离她远点,不然,你将付出昂贵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