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我所做出的选择
傍晚六点多时,我正在小花园散步,远远的就看见一群人吵闹地奔向门诊楼,是些农民模样的人,我一时好奇心起,跟了过去,地上有斑斑血迹,在将落的夕阳照耀下泛着不真实的油亮色,我喉头一阵焦渴,紧接着感到晕眩站立不稳,这两种感觉几乎是同时出现,我心中的疑惑重出升起,但随即就被眼前正发生的事冲淡了,
“大夫,救命啊,”
那群人抬头个伤者乱哄哄的挤进门诊楼,刚看见一个护士就扯着嗓子开始喊,把那个护士吓了一跳,本能的向后躲,
我避开地上的血迹快步跟上,不知为何,总感觉这其中会有重大新闻題材,
“乡巴佬,吵什么吵什么,不知道这是医院吗,”
一个着便装的男人鄙夷地喝斥这些农民,为首的人一愣,垂在腰间的手一抖,眼睛里凶光一闪,但只是瞬间就又恢复急切的模样,此刻救人是第一等重要的事情,这个农民的反应间我想像到伤者是因为城里人而受的伤,但能救他的人也正是城里人,所以最终才会放弃自尊求人帮助,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就让我也感到愤怒了,
“都闭上嘴,不知道看病得先挂号吗,一点素质也沒有,”
“你在这干什么,让开,快送手术室,”
值班医生带着抬担架的护工赶來,对那名便装男人叱问,有人在一旁议论电视台记者就这点素质,那个男人板着脸不情愿的让开,原來他并不是医生,
我仔细观察这个所谓的电视台记者,一身名牌,脚上是双运动鞋,戴了三枚戒指,头发油亮,脸色发灰,并不是健康的颜色,而那双眼睛里闪烁着让人胆寒的凶光,凶光之后空洞无物,一看便知是受不得半点委屈的***,
正这时孙主任走來,一眼看到我有些惊讶,
“咦,你怎么下來了,”
自从夏岗死后,132医院就成了媒体聚焦的中心,而引起这一事件的关键人物我当然也成为记者追逐的目标,出于对我的病情考虑,孙主任将我安排在四楼的贵宾房,三楼楼梯口有专人把守,无关人等根本上不去,不过,楼上的人下來倒沒过问的,
“太闷了,出來走走,”
孙主任把我拉到一旁,还好我过去不是什么知名人物,认识我的人不多,不然此刻肯定会被仍守在医院的记者们包围,
“你可真行,万一出点事我怎么跟高萌萌交待,快回去,”
“沒事,他们现在有新闻了,不会盯着我,”
伤者是个五六十岁模样的老农民,已经被放到担架上,黝黑的脸上满是血,透过人群我看到他的一只眼睛陷了进去,眼半闭着,有白色的东西连在眼角,下边挂着瘪了的眼球,不停的抖动,有闪光灯照在伤者惨白的脸上,他嘴角溢出浑浊地胃液,护士正跟在一边清理,
我突然间想起死去的父亲,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门诊楼内乱成一团,记者们围着那些农民各自为战,进行现场采访,孙主任不得不上前制止,离开前再次叫我立即回四楼,我答应着,心里却并不以为然,我也找了个农民打听情况,
伤者是这附近三原村的村民,今年刚四十九,叫衣永叹,和老伴住在村头,一儿一女,老伴长年卧病,一年到头的辛苦全都交了医药费,而且至今尚有六七万的债沒还清,女儿前些年出嫁后就再沒回來,儿子进城打工,只有过年那几天在家,衣永叹在家种了几分地,养了三头羊,还顺便给邻居们放羊,一共十几头羊,是三原村出名的老好人,
事情发生在前天上午,有四个城里的年青人开辆面包车到三原村,花七百向衣永叹买了头羊,衣永叹卖羊从沒卖过这么高的价钱,心里高兴,到132医院外的小饭馆买肉包子,准备回去给老伴上营养,但饭馆的人告诉他是假钞,七张都是,衣永叹当场就晕倒在地,醒了后回去找,自然找不到人,衣永叹就守在村口,坐了两天两夜,直到今天傍晚,还真让他找着那四个年青人,衣永叹和他们理论,结果被打了,衣永叹拼死抓住其中一人的腿不放,眼球都被踢出來了,要不几个路过的村民发现,衣永叹就要横死当场,三个歹徒跑了,剩下一个被愤怒的村民暴打一顿,直到歹徒晕死过去衣永叹还紧紧抓着他的脚踝不放,
“老衣太苦了,他们两口子都一年多沒自己做顿肉吃,他老婆要洗肾,花费太大,我们村里人也帮不上什么忙,现在老衣这样了,他们家更沒活路了,”
我有些听不下去了,眼睛湿润,心中不停的在问为什么会有这样事,这些苦难究竟是因为什么,
孙主任出场很快就控制住局面,记者们都在拍摄记录或者已经开始向报社发现场画面,我避开人群,在安静的地方给报社打电话,接电话的竟是刘厚义,他今天值班,听到消息后说会立即调在附近的同事过來,我在楼梯上回望下边乱糟糟的人们,心中感到悲哀,以同类的苦难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大概是人类所独有的吧,
回到病房后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下來,我是记者,但我首先是一个人,如果我只把这件事当成一条通讯的话,那我将良心不安,日夜难寐,
我忽然想到钱宇,他正在搞的扶贫基金,或者衣永叹有救了,
“钱宇,是我,耿重宙,”
“耿哥啊,我知道,是那个老农民的事,我正在往你那赶,估计十五分钟左右就到了,”
“我不是说新闻的事,我是想,也许你搞的那个基金可以救他,至少可以帮他渡过难关,”
“嗯,我明白,我也在想这个问題,可以和玩命打赌的马皑一起救助,也算是给咱们的基金做一下宣传,这两天关于马皑的新闻闹翻天了,咱们晨报算是把晚报得罪了,他们说是沒素质,咱们说是贫困,这事闹的,丘副主编说既然得罪了,就要把这事闹下去,新闻是什么,眼球,哈哈,她那口气跟庄主编一模一样,对了,我买了一堆做宣传用的东西,家里放不下了,打算放你那几天,先打个招呼,”
“行,沒问題,不过,许兰可能在我那,你要看见家里亮着灯可别以为进了贼,”
“哈哈,这么快就交钥匙,看來你们的进展还真快啊,”
挂断电话后我猛间心头一跳,感到心中剧烈地恐慌,许兰说家中床下有件血衣,而有我那钥匙的除了许兰外,就是钱宇了,我刚买下房子时穷的吃饭钱都沒,钱宇就过來合租了一段时间,所以他也有我家的钥匙,
既然不是许兰,那就只能是钱宇,
一件血衣,不管是什么案子的证物,如果被警方发现我都脱不了嫌疑,钱宇这样做的目的是想嫁祸于我吗,可刚才他的声音沒有一丁点不自然,而且他沒有这样做的理由,难道除了他还有别人拥有我家的钥匙,那会是谁呢,
窗外的天渐渐暗下來,半小时转眼间就过去了,钱宇却还沒有出现,
护士送來晚饭,按孙主任的要求我还得继续吃清淡的饭菜,但是心中有事,根本吃不下去,想起高萌萌,打电话聊了几句,二咪已经不再理睬那只小狗,高萌萌在电话那头半开玩笑的说真是太惨了,紧接着又一语双关的说真是个负心汉哪,我听的脸上发热,忙转移话題,又聊了会就挂断电话,
钱宇突然打电话來,说车在路上抛锚了,前不着村后着店,往來的车辆沒一个停下來帮忙的,打电话叫了拖车,估计还要再等半小时才能赶到,我想问血衣的事,但最终还是沒有开口,
孙主任带了一叠报纸,一进门就喊累,他已经连加三天班,
“非常时期啊,真比非典还非常,”
孙主任面带倦容,目光有些散乱,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去年我做过一期医生过劳死的调查,医生们所承受的压力较其他岗位大,甚至比一线刑警还重,尽管如此病人对医院的不满意程度还在不断增加,医患矛盾难以调解,
人人都在加班,这个社会在大步前进,似乎有些停不下來了,
“刚才在下边又替病人家属签字,那个病人眼球保不住了,重度脑震荡,颅骨骨折,我估计左侧听力算完了……你说现在的小青年下手怎么就这么狠,又沒什么深仇大恨的,我听一起來的人说抓着的那个还不到二十,要不是警察及时把他带走了,还真能叫这些农民打死,”
孙主任像是在自言自语,呆坐了会重重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护士跑进來,一脸焦急,
“孙主任,刚才手术完的那个病人醒了,电视台记者非要进去采访,我拦不住……”
护士的声音越來越小,孙主任腾的站起,一脸震怒,
“你就让他们进去啦,”
孙主任说着來不急和我打招呼就向外走,我心底再次出现那种强烈预感,即兴奋又恐惧,像是有大新闻要发生了,
护士跟在孙主任身后,我则悄悄跟在护士身后,
病人已经送到住院部,在二楼,病房外的走廊里挤满人,有农民有记者,更多的是看热闹的病人和病人家属,有不少是还穿着制服的警察,夏岗事件前132警察医院也有身着制服的警察來看家属,但从沒像现在这样多,警服对犯罪分子有震慑作用,对警察自身也有保护作用,
我挤进人群,碰到个认识的日报记者,他一把就抓住我的手腕往人群外拖,我忙凑到他面前低声许诺给他一个独家报道,他这才放手,然后和我一起起劲的往人群里钻,
电视台的女记者正在对衣永叹采访,我看到过的那个***居然是摄像,孙主任在一旁阻拦,被他伸手推到一边,孙主任脸色铁青,像是忍不住将要暴发了,病床上衣永叹泪流满面,正在哭诉事情经过,他似乎沒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失去一只眼睛,
我虽然不是医生,但凭本能也觉得刚摘除眼球的人不该哭,对伤口不太好,
“七张都是假的,他们告诉我都是一个号肯定是假的,我不懂啊,以前都是别人帮助我,我沒想过他们会骗我啊,我都好几个月沒见过一百的了,我就是想给老伴买几个肉包子啊,她都几个月沒吃肉了,我心里痛啊,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要骗我,我不懂啊,”
病房外沒有了声音,所有人都安静下來,记者们都忘了拍照,
我的眼睛里再次涌起泪光,这样一个朴实的农民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停,我跟你说多少回了,要看镜头,再不看记者,你看医生干什么,”
电视台的女记者沒有说话,摄像喊停了,
旁边的日报记者小声告诉我这个摄像是军区某领导的公子,出了名的混世魔王,不好惹,他今天來就是准备请这位‘太子爷’吃饭,算是赔礼道歉,我心中不平,日报记者这样有背景的人都要服软,看來这位‘太子爷’确是名声在外,跋扈惯了,本來我还在奇怪孙主任怎么不直接把他赶出去,现在我明白他的顾虑了,
说话间孙主任再次上前制止,‘太子爷’怒发冲冠,回身猛一脚将孙主任踹倒在地,护士吓的尖叫起來,
“妈的,一个个都有沒有素质,沒看见我在采访吗,”
我只觉得胸中火起,挤出人群冲过去一脚将‘太子爷’踢倒,摄像机摔到病床下,这一回换电视台的女记者尖叫了,
“他你妈的敢打老子,”
“打的就是你个沒教养的东西,”
‘太子爷’跳起扑过來,我侧身让拳头,右手抓住胳膊往怀里一带,膝盖猛顶向他的肋间,咔嚓一声,像是断了几根肋骨,‘太子爷’惨叫一声倒地,我这两下完全把警校学到的擒拿格斗特点发挥出來了,实在是难得,等到‘太子爷’倒地后我开始后怕了,手都有点抖,这与平常的我实在有些不同,像是不经大脑的条件反射般,更何况还是单手制服对方,就算是唐风也沒这么利索吧,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电视台的人都沒反应过來,等到他们都冲进來时‘太子爷’已经在地上痛的滚來滚去了,
“小心,”
孙主任突然大喊,我扭头去看,连人影都沒看到便眼前一黑,被人击倒,
“整死丫的,”
‘太子爷’兽般嘶哑地吼叫,我护住头,但仍感到有人踢的我不停倒吸冷气,浑身上下似乎在经受雨点般攻击,痛楚不停传递到大脑,我已听不清病房里的声音,伤口裂开了,血溅到嘴边,是温热的,
孙主任大概也动了手,我听到他变调了怒吼,
最后一刻,世界安静了,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身体仍在颤抖,也不知是因为被人踢打还是痉挛性战栗,我只知道自己还活着,但心底却有一个念头浮上來,我要死了,这死亡的意境如此宁静,甚至有些温馨,我像是浮了起來,周围的空间变得异常的空旷,有光浮在我周围,像水一样流动,可不再呼吸,不再有烦恼,
我要死了,但却感到解脱般的放松,如果还能行的话,我想我笑了,
就在这时,那个神秘的女声再次出现,却只是一声叹息,再然后,我想到我的预感从沒有出错,确实有大新闻,只不过我就是新闻,从父母死的那一天起,我就像磁石般吸引着罪恶在身边发生,我确实是不祥之人,可这是我能控制得了的事吗,心中涌起无边的悲哀,
我昏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