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坊中少年（3）
阳光耀眼，乌桕浑身暖洋洋的，觉得大地和自己在一起旋转，高空，他看不到的天空中，纷乱的气流涌动不息，云朵雪白，变换着形状，随风飘流。
乌桕感到自己的四肢百骸生出了无数小孔，气流穿过这些细小的空洞，发出了悦耳的风鸣。
“醒醒，醒醒，”那个跑掉的麻衣少年又折返了回来，小一点的孩子站在旁边，两只小手捧着一包青柠汁。
“他会不会死掉啊！”小孩子声音很高，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提请别人的注意。
“别乱说，把你的青柠汁拿来。”大孩子伸手。
小麻衣小手把那包青柠汁小心托着，送到了少年手上，眼睛里满是渴望，分明极想喝上一口。
那少年把麻叶袋撕了一个口子，拨开乌桕嘴唇，将袋中汁水向乌桕口中滴去。
几滴汁水入口，乌桕满嘴都是苦的，只道是受了内伤，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用手挡着眼睛，世界在他的眼中是一片片零散的光晕。
“喝口青柠汁吧，”少年扶起乌桕，把麻包递到他的嘴边。
“我不喝，我没事，”乌桕勉强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脸上热辣辣的，“他们都走了，我回不去了。”乌桕看着空无一人的尺恭门，神情沮丧。
“里面有什么好么？他们都坏得很，”那少年给乌桕拍去黑衫上的尘土和草叶，“我还以为你和他们一伙。”那少年鼻子高高肿起，上面敷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草泥，鼻孔内也塞着草根，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
“你的鼻子怎么了？”乌桕看那少年鼻子古怪，忍不住发问。
“没什么，被猴崽子们给耍了，”少年说话间鼻孔处喷出些带血的草沫来，涂满厚泥的鼻梁上斜着一条深黑色的伤痕，看着吓人，他自己倒是满不在乎。
“我们本来是想找个人少点的地方打点柴禾，却发现你们门边有好多苋齿菜，足够我们一家吃上一天了。”小孩子大声说。
“嗯”那少年点了点头，“本来菜也采足了，柴也砍够了，你们园子里的那些马猴却蹦出来了。”
他看看乌桕，把拳头一握，“他们拿出一角银要买我们的野菜，好机会怎能错过。野菜拿回家里也不过吃上几顿，一角银却足够给全家添上一套新衣了。”
乌桕听他说刚才发生的事情，隐隐觉得自己被赤研敬拉进了一个圈套之中。
少年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当中有个胖子，骗走了我的野菜，却不给我钱！”
“那一定是弘公子，”乌桕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
“骗了钱也罢，他们欺负我隔着栅栏够不到他们，摔了野菜，在那里骂我们。说到骂街，你们这些公子哥怎会是我的对手。”那少年面有得色，“我把肥胖子激得出门和我打，本来他是打不过我的……”
话未说完，小孩儿又接了过去，“哥哥一靠近，他就跑，哥哥没他高，每次要追上，他就拿手中的方木头打哥哥，哥哥的柴刀短，砍他不着，吃亏死了！”说着小嘴一瘪，似乎柴刀砍到肥胖子，才大快人心一般。
是了，赤研弘一定是拿着镇纸铁木方去和这少年打架。砍柴少年柴刀短，决计抵不上三尺长的铁木方，边跑边打之下，只有挨打的份，定是被打得火冒三丈。不过赤延弘虽人高马大，但面对一把锃亮的柴刀也不是闹着玩的。”乌桕回想当时情形，不由得对肥壮的赤研弘也生出几分敬畏之心。
“最恨没他高，胳膊没他长，这肥猫阴损，专挑我的鼻子打。不过就算这样，他还是被我吓了个跟头，是四只脚爬回去的。我把柴刀一丢，只差一点就砍中了他，把他吓坏了。”说到这里，那少年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然后……他们说派人出来和你打？”乌桕听到此处，心中发堵，大概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一群孩子被这少年的柴刀吓个半死，谁也不敢出门单挑，又不想输了阵势，就开始在坊中寻觅倒霉蛋，诳出去和这少年较量。
“啊，是啊，我还在想会出来个如何精壮的汉子，本来预备打不过要跑的呢”，这少年嘿嘿一笑，续道，“没想到是你，算来算去，最倒霉的不是我们，是你啊。看你糊里糊涂的样子，难道和他们有什么恩怨么？”
乌桕心说，哪有什么恩怨，若讲恩怨，全圈龙坊的学生都和赤研弘无恩有怨。只怪自己缺心眼，人家说什么信什么。
“刚才幸亏我没用力，否则你就惨了！”这少年得意的一屈手臂，条条新鲜肌肉鼓凸了出来，和坊中少年不同，这手臂上青筋浮动，一看就极有力量。
乌桕咽了一口吐沫，一句“谢谢”卡在了嗓子眼里，人家打了自己，还要说谢谢似乎与情理不合，但是不表示点什么，又不知这少年握拳示威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可惜一刀没砍到那死胖子。”少年收了臂上肌肉，说到丢柴刀砍人，便当家常便饭一般。
乌桕目瞪口呆，无话可说，心想，无怪赤研弘一伙激动万分，想来被那一把飞刀吓得不轻。又想到自己一拳就被打倒，狼狈不堪，远不如占尽便宜爬回去的赤研弘，脸上不由得一红，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喝一口吧”，那双又黑又脏的小手又把青柠汁递了过来，四只眼睛都盯着他，乌桕不好再推辞，也确实有些口渴，拿过麻叶袋喝了一口。
青柠汁入口，一股苦涩的味道直冲他的大脑，呛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怎么这么涩！”乌桕闭起双眼，跳着脚把青柠汁交还给了那小麻衣。
“很好喝啊，”看到哥哥不再反对，小麻衣把麻叶袋放在嘴边，用力地吮吸起来，好像那是天下最好的美味。
“啊，你们一定不用这种麻叶袋，青柠在夏天无法保存，只能放在麻叶袋里或者皮囊中用冷水浸泡。”那少年扶着乌桕坐在了一边的荫凉处，“我们哪有皮囊，只好用麻叶来装青柠汁了，麻叶的苦味才是这东西最好喝的地方。你还没喝过麻叶包的鸿蒙酒吧，那味道，比这涩上十倍也不止呢！”
“酒？你们喝酒啊！”乌桕头脑中的涩味渐除，一股清凉通透的感觉取代了那苦麻的痛苦，睁开眼睛，世界仿佛也清亮了许多。“麻衣哪个不会喝酒啊，我们从小就喝啊，”反倒是那少年惊奇了起来。
“你受了伤，喝些酒压压惊？”那少年眼睛一亮，“反正今天也逃不了一顿好打，你要是想喝，我去老萨家里给你偷。”那少年笑嘻嘻地看着乌桕的脸，乌桕伸手一摸，右边脸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整个肿了起来，火辣辣地疼。
“我们在里面不让喝酒的，”乌桕觉得这两个孩子人还蛮好，倒是把自己诳出来的赤研弘和赤研敬着实可恶，而他坊中的朋友同学此刻则一律无影无踪。
“还是……算了吧，我还有功课没做完呢。”他抬眼看高墙那端，古树掩映着圈龙坊。
“那些功课比打鸟还有意思么？”小麻衣跑到草丛中拾起了刚才落在地上的粉团，也不顾上面还粘着草叶，三口两口咽了下去，还把沾了汁液的手指也添了个干干净净。
“我要是回不去怎么办？你们不读书的么？那墙里面有整个大陆的过去和未来……”乌桕望着高高的陨星阁，想到赤研弘和赤研敬这样的贵族子弟终会执掌南渚，他便对这大陆的未来有些信心不足。
“爸爸告诉我，我们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吃完了粉团，小麻衣心满意足地高声叫着。
“我师父告诉我有，他是大灵师，天底下，没有比他更有知识的人了！”乌桕对两人说。
“他会酿苦叶酒，会打鸟、会捉知了么？”看到乌桕迟疑的样子，少年一把拉起他，向远方的街市走去。
“我叫系船、我妹妹叫传箭，我们家是打鱼的。”
原来那脏成一团的小孩是个女孩。
“我叫乌桕，我是……”
“行了，没有人在乎你是谁。”
是的，没有人在乎我是谁……乌桕加快脚步赶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