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朱鲸醉(2)
木莲旧习,诸侯往来,只要是正式的邦交活动,都会大大热闹一翻,不要说越家兄妹和乌桕从来没有赶上过这种场面,就是城中老人,十余年来也仅逢数次,因此整个灞桥对扬觉动的到来都十分期待。
谁料过了半日,日上三竿,一包鸿蒙酒已喝得越系船满脸通红,这街市上除了往日一样来往的商旅,却不曾有一点新鲜面孔。
过了午时,已经不合诸侯迎宾礼制,等热闹的人们逐渐泄了气,大约这是哪个无聊的人编排出来的假消息吧。
但这确实是个真消息。
吴宁边大公扬觉动在清晨时分,已经带着随从侍卫,悄悄进了城。
公爵,本就是木莲王朝的最高爵位,万人瞩目、无比尊贵。而若是被尊为大公,则只有昔日拥兵自重的一方霸主才有此殊荣。当年,他们和木莲王朝开国君主朝承露连年混战、难分胜负,最终带着血与火的筹码,坐在谈判桌上讨价还价,自愿削去封国王位,共尊木莲,换得几代和平。因此,每个大公的封号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金光灿烂、又无比沉重。
此刻,这大陆上最为尊贵的人之一,吴宁边大公扬觉动却一身素净便装,看起来不过是个普通商人模样。
扬觉动五十上下年纪,鬓角已生白发,双眼顾盼有神。他一行十数人扮作商旅模样,由野非门进城,穿过阳坊街,歇在灞桥城有名的鸿蒙商栈内,以粮商身份登记。这家客栈规模恢弘,是南渚巨富、海商朱里染经营的大客栈,人来人往,五湖四海的富商巨贾多在此歇脚,他们一行人倒也并不如何引人注意。
扬觉动随身老仆浮明光安排好了寻常事项,与扬觉动一起坐在二楼酒肆一张靠窗桌旁,坐在二人身边的,是一名黑衣皂巾的青年,一把短刀倒缚身后,落座前,先用眼神把整个店堂扫视一遍。
看看日光将至天中,浮明光心头有事,道,“杨先生,今日进城,我总觉得有些古怪,我也来过灞桥几次,今日虽依约没有迎接阵仗,但整个灞桥似乎街谈巷议的都是这件事,难不成是有人有意将消息泄露了出去?那我们可危险得紧!”
扬觉动看街上贩夫走卒来来往往,一派繁华景象,道,“倒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此地主人为人虽小气了些,但还是一方之主,既然来到他的地界,断然不会令我们有意外发生,倒是见面之后,对那不通款曲的二大公,需小心提防。”说着话头一转,“我以为吴宁边这些年经营尚好,已经颇具规模,但与眼下这繁华景象相比,竟大大不如。木莲这许多年对南渚鞭长莫及,赤研家偏安一隅,却是辜负了大好时光啊。”
浮明光暗暗点头,扬觉动这话大有深意,今日木莲权力衰微、民怨沸腾,诸州之间的征战攻伐不绝如缕,整个日光木莲王朝已如坐在了火山口上。南渚偏安一隅,已经百年未有大的战事,又拥有海陆贸易和万顷良田,如此得天独厚的争霸条件,偏偏武备松弛,民风柔弱,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战火再起,想必这满眼的丰饶不是撑起千秋霸业,就是化作一缕云烟。
几人缓缓闲聊,目光却看商栈门前大路。扬觉动此次来前,已同南渚大公赤研井田密使相约,行踪绝少有人知晓,本是个悄然来去的意思。按照约定,他们入住鸿蒙商栈后,再由赤研井田遣密使引诸人入青华坊议事。赤研家族已盘踞南渚百年,这青华坊一直是南渚的行政中心,是赤研家族权力的象征。
不一刻,商栈前大路上开始骚动,有两队赤铁军高呼回避,跑步奔来,黑红两色的军帜插了满街,由八位驾着枣红骏马的武士作为前导,一架六马鎏金銮大车流苏带风,在路中气势万千地向商栈咜咜而来。
扬觉动眉头微皱,这边黑衣青年已经忽地站起,手握刀柄,扬觉动从吴宁边带来的随从都看那青年脸色,手抚兵器,神情戒备。
浮明光也长身站起,哑声道,“诸侯礼制,锦旗迎宾,现在军旗相列,说好的密会变成了堂会,这赤研井田到底是什么意思?”
扬觉动伸手按在那青年持刀的手上,道,“既来之则安之,木莲尚且不想与我撕破脸皮,何况南渚?我们静观其变好了。”
说话间,商栈门口已经排好了阵仗,清出了十数丈的空间,只是立着肃穆的兵士,从那鎏金銮大车上下来一个身材微胖的男子,头戴深红貉皮帽盔,胸前挂串金玉璎珞,看起来贵气逼人。这人大步走到商栈门口,抬头去望那门上匾额,商栈老板早带着随从奔出,在那男子面前下拜,道,“二大公今日好兴致,小的们未及远迎,死罪死罪。”
客栈内的客人听得“二大公”的名号,无论外州本州,轰地乱作一团,纷纷见礼,二楼的客人则尽皆站起,拥到栏边观望,只有随同扬觉动来的这十数人神情不变,纹丝不动,一下子便突出了出来,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
浮明光眉头一皱,便要抢先下楼,却被扬觉动伸手拦在身后,只见扬觉动轻轻咳了一声,当头走下楼去。
这位站在客栈门口顾盼自雄的“二大公”,正是赤研井田的兄长、灞桥城守赤研瑞谦。
扬觉动一行走下楼来,听到人群中几声嘀咕,“今日二大公如何便穿起军服了?”扬觉动对赤研瑞谦原本有些印象,此刻确定了赤研瑞谦的身份,便堆出一张笑脸,伸臂迎了过去。
这赤研瑞谦眼睛不大,远看眯着,带点阴沉的样子,穿着油亮的火红铠甲,透过华美甲胄的缝隙,可见打底的黄丝制衣,是木莲朝奋威将军的服色。赤炎瑞谦见到扬觉动,嘴角向上一撇,大声招呼,“扬大公别来无恙,今日莅临南渚,我们真是怠慢了。”说着走上前来,打了一个拱手,腿也不伸,只是做了一个将要拜倒的姿势。
扬觉动脸上绽开笑容,不等赤研瑞谦慢吞吞去完成动作,忙走上前去,托住赤研瑞谦将要前送的双手,道,“哎,瑞谦将军实在是见外了,你戎装在身,不必拘礼,你我多年不见,正要好好叙叙旧,我们初来道路不熟,还有劳将军引路,让我也有机会去青华坊瞻仰。”
扬觉动什么场面没见过,看赤研瑞谦还是要见礼打招呼,便断定赤研井田并没有当场翻脸的意思,几句闲话叙旧,将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居然自己就有了谈笑风生的模样。只是扬觉动身边的黑衣青年,见这赤研瑞谦态度傲慢,脸上却闪过怒容,右手握紧了刀柄。
赤研瑞谦草草见礼一过,便引扬觉动出门,他昂首挺胸走在前面,一路之上,只与扬觉动点头说话,对他身边的老少随从一概视而不见。他浑身甲辔叮当,引得全驿站人纷纷侧目。
停在驿站门口的,除一辆鎏金銮六马大车外,还有一辆双马金丝楠木卧车,扬觉动一路微笑跟从,迈出大门看到两辆车马,脚步微微顿了一顿。赤研瑞谦拱手道,“此次大公秘密来访,南渚人多耳杂,井田大公的意思,还是低调为好。委屈大公坐一坐这双马卧车,却是我南渚最舒服的商车。”
此话一出,扬觉动随从脸色大变,如果说秘密,扬觉动一行人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南渚,可算秘密,但一进灞桥,却发现贩夫走卒街谈巷议都是今日吴宁边大公将要入城嫁女的消息,不知道南渚这秘密是如何守的。既已公开,偏偏又弄来一辆不合礼制的平民之车来迎接一地诸侯,最大的问题是,来迎接的这位,赤研井田的亲兄长,行事做派毫无礼数,简直就是招摇过市,让全城都知道吴宁边大公在商栈上了一辆商车,觐见赤研井田。
这边民众正在纷纷议论,不知道这商贾模样的老头是什么来头,要城守大人亲自来迎,另一边,赤研井田派来的特使占祥却被挤在人堆之外,脸色发白,头上急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手足无措。他奉命密迎扬觉动,本已一切筹备妥当,出发前赴青华坊拜见赤研井田,不料赤研瑞谦正在当场,却对赤研井田说,扬觉动是一地诸侯,礼数周到些总没有错,不如他也和占祥一起去凑个热闹。
赤研井田对这个哥哥的意见少有异议,就算默许,却特意叮嘱占祥一句,事情还是要办好,说得占祥心里发毛。如今这赤研瑞谦回身调来一队兵马,跟劫法场一般大呼小叫地来迎人,他想发飙又不敢,旁敲侧击赤研瑞谦只做听不见,密迎迎成这个样子,他这差事已是砸得不能再砸了。
占祥心中着急,左钻右挤,近不得扬觉动的身旁,这边赤研瑞谦对他却视而不见,只是对扬觉动说了一个请字,就自顾自上了鎏金车,由十六位护卫簇拥着扬长而去。作为大公特使,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占祥不禁气得浑身发抖。
赤研瑞谦已绝尘而去,占祥心中恨恨,回头见商车之前的扬觉动面无表情,想稍作弥补,便上前想替扬觉动打帘,不料又被赤研瑞谦的手下横臂挡下。他一介文官,还想硬冲,对方一挺胸脯,就把他挤在一边。
占祥是南渚朝堂之上的高级官员,哪里受过这种委屈,这一气非同小可,他也不顾身份面子,指着旁边士兵破口骂道,“你是什么东西!”那士兵纹丝不动,自然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倒是扬觉动微微侧脸,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对占祥微笑拱了拱手。
占祥羞愧交加,却也无可奈何,回身一口啐在地上,愤愤甩袖而去。
此时那黑衣青年已替扬觉动掀开车帘,扬觉动便躬身钻了进去,那青年也随之进车。
浮明光做了个手势,扬觉动带来的人便自动排好阵势,护在卧车左右,准备启程随行,但赤研瑞谦留下的兵士却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车帘掀起,扬觉动道,“老浮,大家都累了,好好歇歇,你们都在这里等我回来,豪麻跟着我就行了。”放下车帘,马夫已经驱车而行,追着赤研瑞谦而去。
有了扬觉动的这句话,众人没有再挪动半步,浮明光皱着眉头,和众人一同目送着两车走远,从衣襟里摸出一锭银,交到旁边的武士手中,说,“买些酒肉,主公让大家歇歇。”
一行人回到商栈酒肆之中,众人正议论纷纷。那武士心中有气,唤过掌柜,道,“切些牛肉豆干,来一盆鸿蒙酒,要麻叶袋。”说着,把银锭往台面上一拍,砰地一声闷响,整锭银齐齐嵌入了台面之中。四周的议论声随着这一拍戛然而止,已有人悄悄放下酒钱,顺着楼梯溜走,掌柜看那银锭上几道指痕,说话也不利落了,颤声道,“太、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