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归梦公主(5)
这边“陈中”一臂托起脸色惨白的扬归梦,那边瓦砾堆里爬出了高大的鬼脸,他拖着那柄巨剑,用手揉了揉下巴,上上下下开阖了两次,抱怨道,“你出手太重了!”
陈中一脸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鬼脸晃了晃脖子、呶了呶嘴,道,“你们几个,把人犯带回去!”
适才的变故突然,几名赤铁军也大为意外,此刻听得鬼脸说话,慌忙掏出锁链,走上前来。
当冰冷的铁链扣住扬归梦的脖颈和双手的时候,她实在是没有半丝气力反抗,几个赤铁军拖着扬归梦走过鬼脸身边时,鬼脸忽地一拍手掌,喊道,“停。”
赤铁军们停下来,有些茫然地看着鬼脸,鬼脸轻轻张了张嘴,不知道那是不是一个微微的笑容,虽然他嘴唇的动作很小,但那两道白色伤疤被牵动起来,看上去却像张开了血盆大口一般。
“鬼笑”,辛望校眯起了眼睛,轻声说出这两个字,他终于松开了越系船,抽出了自己的佩刀。
“鬼笑”是死神的笑容,他手中巨剑忽地横空扫过,精确地划过了四个赤铁军的胸腹,他们的皮质胸甲连带着内层的环甲一同碎裂,鲜血和内脏哗地倾泻了出来,流了一地,绵软地倒了下去。
一个兵士较为机警,有意站得较远,在鬼脸出剑同时,撒腿就跑,鬼脸却一个跃步上前,身子一矮,把剑舞成一个巨型光轮,这士兵不及跑远,双膝以下被巨剑切豆腐般整齐斩下,整个人凭空矮了一截,直直落在地上,仰头大声惨呼,直到鬼脸走到他身边,用那把长剑把他钉在地上。阳光下的阳坊街,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息。
转眼间,刚才还生龙活虎专横跋扈的赤铁军死了个干干净净,没有人敢靠近这地狱一般的屠场。
“陈中”架起扬归梦,一声唿哨,一辆黝黑的军车从小巷中奔来,驾车人在三人身边勒马。
鬼脸伸出粗大的手去打帘,却被“陈中”抬手震开,“笨蛋、车身不能染血。”
“陈中”亲自掀开车帘,把软绵绵的扬归梦抱入车厢,他的双手冰凉,动作里带着几分温柔。而扬归梦看着他那貌似纯良的无辜脸孔,感到一阵恶心眩晕。
好吧,赤铁军就这么死光了,这两个怪物为了劫持那个女孩,居然杀了这么多人,就这样走了么?
不远处,辛望校心中骂了几声,低头,他的厚背砍山刀是近两天刚刚磨过的,刀口闪耀着寒光,他把刀在手中掂了掂,觉得似乎也很沉重,但同鬼脸的巨剑相比,却短了很多。
也算将就吧,他往地下吐了一口浓痰,大步走了上去。
“鬼脸浮山、千面人刘前。”战马嘶鸣声中,辛望校的声音仍很清晰。
此时鬼脸正要翻身上马,那青衣文士也已登车,准备离开,听到辛望校的这句话后,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天玑卫都是王八蛋!”辛望校提高了音量,这声音破锣般沙哑,远远传了出去,震的诸人耳膜嗡嗡作响。
刘前听了天玑卫三个字,仿佛被人捅了几刀,两条眉毛几乎拧到了一起。他张开车帘望望,又将脑袋缩了回去,切齿道,“别管他!尽快离开!”
那皂衣的车夫挥鞭打马,双马嘶鸣、发足狂奔。
辛望校舔了舔嘴唇,自己都闻到了口中的酒臭,他三两步跑到甬道一侧,让开主路。
马车奔来,这里正是穿过青水石桥的必经之路,过了灞桥,西侧通向百官行署和权贵宅院,南侧则通向落月湾的海港码头。
辛望校对灞桥的地形太过熟悉,这辆马车从南城军库驶来,去军府或海港交割,一般在两个时辰左右原路返回。显然,这辆马车上的人已经不打算再原路返回了。
他稳稳站着,看着疾奔而来的马车,和马车一侧露出诡异笑容的鬼脸浮山。
那把巨剑被拖在地上,在地面上划起一片火花。
辛望校正在奇怪,城中如此大的动静,为何到现在,更多的赤铁军还没有到来。但他没有时间去想,只是在马车到来前,一脚登翻了身旁肉铺的油斛。
半凝固的黄白油脂咕嘟咕嘟流了满地,覆在了数百年来被人们踏得黝黑光亮的青石上。
拉车的军马在驾车人驱策下狂奔,蹄铁击在路面上擦出火星,不过两匹骏马很快踩上油脂,四蹄打滑、互相冲撞,人喊马嘶,有一匹当即扑到,整辆马车向着街旁的辛望校横扫而来。
辛望校等得就是这一刻,他飞身跃开,同时挥刀截断了尚牵车前行的右马腹带,那战马本已失去平衡,腹带一去,身子当即滑出辔头规定的轨迹之外,车身就此失衡、向后倾倒,被自身重力歪斜拖拽,缰绳直接缠住了这匹马的咽喉,于是第一匹马尚未站起、这第二匹马长声嘶鸣,也告扑到,整辆马车终于轰然倾覆,直奔街旁肉铺、撞得蓬倒屋塌。
鬼脸对这变故始料未及,被马车裹挟,直撞入瓦砾之中,而刘前则一掌震开窗格,挟扬归梦破窗而出。
他仓促应变,衣衫被碎木扯破,身上几处擦伤、颇为狼狈。
惊魂甫定,千面人怒道,“好高明的手段,如此了解车战关窍,不敢请教阁下尊号!”这人是战场上、刀尖里滚出来的,他想,谁派他过来?
“灞桥野非门守,辛望校。”
“这名字没听过。”鬼脸推开碎砖乱瓦,再一次从碎砖乱石中挣出,只是此次被砸得头破血流,满面灰土,一瘸一拐,想是受伤不轻。“他妈的,不管你是谁,今天就把你送去鹰眼烈焰中滚上几遍!”
他是北方人,只有西北方木莲、霰雪、熊耳几州的民众才相信鹰眼谷天火燎原的传说,恶人死后,都会下沉烈火地狱,经受百炼千焚。越系船从陈二先生的说书中得到了知识,历代的北方英雄都非常喜欢让对手下沉烈火地狱。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辛望校斜着眼看着面前二人,又道,“放了那个女孩。”
此刻虽只有他一人一刀,但他声音浑厚,身姿挺拔,立在街口,一派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刘前的脸上的愤怒稍纵即逝,换上温和的声调,道,“钱不是问题,我们现在就放了她好了。只是人已经死了,我们也不能使之复生,可怎么好?”这话当然是假话,眼下形势已变,如果无法全身而退真是太糟糕了,但比不上放了这个丫头糟糕,他真是很想知道面前这个惹事之人是不是孤身一人。
显然不是,日已正午,细碎的呼喝和马蹄声越来越近,显然,在他们血洗了包子铺,毁了半条街后,整个灞桥已经醒了,它的卫护者们正在张开獠牙。
“不死不合规矩!”辛望校横刀拦在巷口。
“你知道这姑娘是什么人么?知道谁想要这姑娘么?”
“废话,当然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日光当头照下,辛望校的影子缩成了脚下小小的一团,然而在越系船眼中,他此刻的身姿却无比魁伟,“这是每天喝酒的老辛!”他对着乌桕说,带点兴奋,握着拳头。
此刻刘前心中已是恼火至极,他精心设计、百般考虑,将种种细节一一推敲,就是没有想到半路杀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官,把他们的所有努力毁于一旦。最重要的是,以他们的身份,本不应该出现在这样的场合。
天玑卫,木莲皇帝的贴身卫队,守护木莲城和皇室的尊荣与安危。“锄强扶弱,救危济困,生如朝日,逝若晚霞”,刘前心中默念,但这显然都是说给显贵们听的漂亮话。
扬归梦脸色苍白,跌坐在地,舌尖正在舔舐嘴角凝结的血块。
这小丫头不易对付,刚才自己急于功成,是不是下手重了一点?带不走她,要不要杀掉她?
“让我杀了他,”鬼脸浮山恨恨,“否则这妞只能当街死在灞桥,”他话未说完,似乎觉得这是个有趣的话题,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姓辛的,这是吴宁边的归梦公主,你知道她在两国联盟这一天死在你面前,会发生什么嘛?”
鬼脸的笑声刺耳异常,辛望校知道此刻不能分神,对方说些什么,他完全没听进去。
“我只知道你们是天玑卫。”
不错,他妈的,我们在“祸乱诸侯”。刘前紧紧抿住嘴唇。此次澜青、吴宁边、南渚之间的的势力变动,野心勃勃的木莲皇帝朝守谦自然不能错过,但这个把柄不能落在赤研井田手上。
这个奄奄一息的小姑娘太过讨厌,也累得他们狂奔千里。
能捉住吴宁边大公幼女,而且是在南渚,实在是制造乱局的天赐良机,不论杀掉、失踪或是制造事端,都能毁掉南渚吴宁边之盟。刘前似乎还没有考虑好怎样处理才是最适当的方式。扬觉动会为了这个女孩的血毁掉南渚之盟,还是木莲的暧昧的态度自此昭告天下?人们会说,瞧,皇室朝家派出了天玑卫,为了毁灭吴宁边、和南渚!
扬归梦跌坐在一旁,身上的痛苦不断扰乱着她试图凝聚力气的努力,她不知道此刻有多少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她已经习惯了活在万人中央。此刻她只是心中恨恨,如果恼怒能杀人,她已经将自己杀了无数遍。太笨了,此刻瘫在地上的,就是自己最鄙视的那种蠢人,竟会如此轻易地相信敌人!
就这一点点空隙的时间,她心中忽地冒出一个小小的人儿来,郑重其事道,“你连赤研瑞谦的影子也没摸到,就要被擒,现在顶要紧的,是要不要在最后给自己来上那么一刀,此刻可要想好。”小人郑重其事,正是自己幼年模样,她一动手腕,铁链摩擦地面,哗啦作响。
“没有刀,我蠢到无法杀死自己。”她没来由地抿嘴一笑。
那个假面的伪君子似乎此刻也有了决断,他甩出袖中暗藏的“刺绳”,那把锥形细剑。
这把剑其实很漂亮,她想。
扬归梦的眼前,它莹滑光亮、反射着太阳的耀眼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