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大安城(2)
穿过长长的青石甬路,还要登上严整浑厚的青基台,才能来到高高在上的祥安堂,这一路是如此漫长,尤其对于盛装的扬一依来说,虽然暑热未起,但晨起和长时间的行走已经让她气喘不已。不过当她终于站在祥安堂前向下观望、感受着连绵的石阶垒起的令人敬畏的高度、看着大安城内矮小简陋的民居中升起晨炊的青烟时,她终于体会到了为什么旧吴王要将大安城建设得如此高大雄伟:这在个位置,再普通平凡的人,心中都会生出一种聛睨天下的优越感。
高台有风,她转过身来,衣带飘舞,祥安堂已经不是她童年时的模样,那时它的斗拱飞檐之上,琉璃瓦还是天青的颜色;地面青石上镂刻的忍冬草浮雕还没有被磨平;堂前巨大的铜麒麟为蟠龙缠绕,身上还没有锈迹斑斑……自从扬家从旧吴手中夺来大安城,这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就再未被整饬过,爷爷扬叶雨说,没有这大安宫的奢靡铺张,就没有扬家在万户千家怒火中的崛起,所以,残败的宫殿是对于荒淫无道的旧吴最好的纪念。
但是,还是那时候的样子比较好看啊!走进大殿的时候,扬一依习惯性地用手抚摸着大门上巨大的铜钉,它上面的金箔早已脱落,闭上眼睛,祥安堂仿佛又回到了昔年“绫罗为帐玉为阶、日光为鳞金作甲”的金碧辉煌。
这是一座通体由金丝楠木搭建的大殿,由于进深太深,正面和两侧的檐窗透进来的光线只能浅浅照到殿内的边缘,但白天的祥安堂内从来没有蜡烛和火把,一束天光通过屋顶海蚌壳制成的明瓦倾泻下来。大殿正中回阶之上,由宁州血花梨雕刻的麒麟座傲然蹲踞,明瓦窗子共有五个,角度都经过精细计算,确保一天中的主要时辰,麒麟座永远是阴暗大厅内唯一光明的所在。
扬一依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祥安堂时,扬丰烈正坐在麒麟座上,双手拄着他的长剑烈风,紧皱眉头。他在透过薄薄蚌壳射下的乳白色晨光中,显得格外高大。
在回阶之下,吴宁边的重臣和贵族们站得七零八落,似乎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看见扬一依进来,一下子都收了声,大厅里出现了尴尬的沉默。
扬丰烈看到侄女走了进来,先是一愣,近十天来,他被身边这些苍蝇一般嗡嗡个不停的贵族们吵昏了头,到底有没有派人去请扬一依来参加议事会,他已经记不清了。不管怎么说她来了,也许这些鼓噪的乌鸦们就不会再提那个让他头疼的话题了。
他站起身来,走下回阶。侄女变了,明明不久之前他还见过她,她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喜欢听说书人讲故事,时常弹琴画画,高兴起来笑得像个小兔子,怎么今天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却是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
他从那束笼罩着他的光线中走出,虽然他的身躯依然高大,却一下子褪去了满身光华,变成了一个普通人。
“一依,你来了太好了,我这几天事务太多,没有机会去看你。”扬丰烈横了一眼吴宁边的这些重臣贵族,“每天鸟儿们喳喳乱叫,叫人不得安生。”
“柱国叔叔好!”扬一依微笑施礼,扬觉动临走之时,任命扬丰烈为吴宁边上柱国,全权代他处理日常军政事宜,是以扬一依并未以他的爵位称呼。
扬丰烈是扬叶雨的幼子,扬家兄弟五人,已有两人在夺取大安一役中死去。当时他们的长兄扬觉行在旧吴宫中为质,吴王白赫起意西征,又临阵斩将,换上扬叶雨代替被斩杀的大安公李景洪,扬叶雨本无反意,只是在进击澜青途中,出于战场局势,没有执行白赫立即进击的指令,惹来吴王的疑心,连下八道诏书招他入大安觐见。
扬叶雨反复权衡,颇为犹豫,然而白赫却没有那个耐性,两天后,他昭告天下,宣布撤销扬叶雨的公爵职位,解缚大安,并将杨觉行斩杀于青基台上。这近乎玩火的行为终于惹起扬叶雨声势浩大的反叛,三个月后,他一举屠灭旧吴公卿贵族五百户,并强占了大半吴国。
对扬叶雨来说,这场战役也堪称惨痛,继失去大儿子之后,四子扬觉风也在昰役战死。
为了确保扬觉动能够继承自己的衣钵,扬叶雨随后流放了三子扬觉如,这样扬家五兄弟只剩下了扬觉动及他的幼弟扬丰烈。
让扬丰烈来主掌吴宁边,做为权宜之计没有问题,但要是扬觉动就此不归,扬丰烈却不是一个能够服众的人物。我这叔叔离开大安太久了,当扬丰烈把回阶下这群重臣武将公然比作鸟儿的时候,扬一依忍不住这样想。她好想凑近扬丰烈的耳边,小声对他说,就是这群鸟儿,会埋葬所有蔑视他们权力和利益的人,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危险么?我亲爱的叔叔?
可是扬丰烈并没有靠近她,因此扬一依能给予扬丰烈的谏言,只是一个温婉的笑容。
“我们的斥候发来密报,南渚白安发生大规模叛乱,乱军控制了小莽山的百鸟关,并通过鹧鸪谷一路杀到阳宪,目前南渚已经派遣冠军侯赤研星驰前去镇压。赤研井田坚持他已经礼送大公回程,但平明古道毫无大公一行的踪迹,这些日子还没有消息,八成是陷在乱军之中了。”迎城候梁群脸色沉重,他驻守宁州边境,把持着宁州贸易,迎城是吴宁边的钱袋子,他的城市虽地处偏远,但钱能通神,他是吴宁边消息最为灵通的人之一。
“都是他妈的骗人的,大公就算遇险,我哥哥和豪麻他们怎么可能也没有消息,就算他们没有,那三十个好手竟一个都没有回来?!我看那白安之乱就是个幌子,我们被赤研井田那个无赖设计了!大公,我看我们应该立即通知军队集结毛民,挥师南渚,干他娘的!”柴城伯浮明焰是浮明光的弟弟,他一把雪白的胡子,脾气暴躁,一点没有浮明光的沉稳干练。
“公爵,不是大公爵,”扬丰烈纠正。
“干什么干?人家坐在那里等你来干?就算他们是故意的,我也赞成从长计议。”梁群插话。
“你就他妈关心你的钱袋子!宁州那些破烂能吃还是能喝?”浮明焰大怒,也不管梁群爵位比他高上一级,当场发作。
“不能吃也不能喝,”梁群的声音冷冷的,“但是不知道我们的伯爵大人把那些宁州丝绢裹了满身做什么。”
浮明焰低头,脸涨红到了脖子根,他妈的,这朝堂之上有谁不穿宁州绸缎,到被这混蛋抓住了把柄。
他正要反驳回去,年轻的蓝仓伯站了出来,道,“诸位大人说得都有道理,但毕竟柴城也好、迎城也罢,都在我们的后方,不如我们听听南津候有什么看法,毕竟伍大人昨天刚刚从风旅河前线回来。”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伍青平,他是今天议事会上少数几名穿甲的贵族之一,自从两年前南津镇被木莲突袭拿到手中之后,他就日渐消瘦,现在已经成了衣服架子。
他听众人吵了半天,一直不发一言,众人似乎已经将他忘掉了,楚穷一句话,终于说到了点子上,扬觉动南下南渚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争取南渚的支持,以重返风旅河畔,收复南津镇、直捣平明城么?
伍青平慢慢走上前来,他依旧穿着昨日从离火原上一路奔驰而来的铠甲,带着草屑和泥点,带着兵器磕碰的凹陷,甲缝中的中衣也肮脏不堪。
“太能装了,”不知谁在人群里面小声嘀咕,南津候的耳朵动了动,却没有转身,厅堂里没有了声音。
“柱国,南津镇依然在木莲手中,现下白驹城不断向南津镇增兵,我们的士兵和木莲的精骑在风旅河畔摩擦不断,本来我坚持大公的积极防御战略,避免正面冲突,形势也只是危急而已,但我昨天返程途中,又接到前线线报,坐镇南津镇的木莲将领陈方牟公然突袭我军阵地,目前只有蓝仓伯的军队对我进行了支援,而他们还要分兵驻守蓝仓,显然西侧的形势已经不能再用危急来形容了。”南津伯的声音低沉,把嘴角绷成了一条直线。
“如果我在出发前得知这个消息,我就不会来参加议事会了,但这样也好,我亲自来当这个信使,是不是分量更重些?”他的声音里简直要结出冰来。
木莲和澜青已经发动攻击了?!在场的贵族们一时愣住,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不是说他们的在等待四马原的秋粮收割后才会行动么?”杨丰烈把手中的烈风握了又握,看着梁群。
“我得到的消息确实是这样的,澜青去年的粮食歉收,他们需要这批秋粮来支持半年以上的战争。”梁群的脸色也严肃了起来。
“但眼下他们似乎不需要那么多粮食了。”南津伯说。
“半年之内他们不可能拿下吴宁边!”浮明焰大声道,“在做梦么?”
“准确地说,是不可能拿下大公坐镇的吴宁边,”南津伯说,刀子一样的目光望向了扬丰烈,“如果是大公在大安坐镇,我相信我那些飞来飞去的小纸片儿眼下已经能换来半个吴宁边的部队了。”
扬丰烈没有说话,他的脸显得有些扭曲,每当他考虑做出没有把握的决定时,他就用舌头数自己嘴里的牙齿。